第91章

  滑瓢撑着头,伸手拿起茶盏,垂下眼帘,清雅的茶香扑鼻而来,带着淡淡的苦涩。

  璇姬细细打量眼前熟悉而陌生的男人,熟悉的面孔却带上截然不同的气质,深沉内敛。

  披着鲤伴外皮的滑瓢同样是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却不似鲤伴那样引人注意,他更像是一团云雾,只要他想就不会有人能够注意到他。

  真正的滑头鬼!

  果然是魑魅魍魉之主啊。

  璇姬暗暗惊叹,鲤伴想要追上滑瓢的目标看起来并不容易实现呐。

  她弯了弯唇角。

  仔细说起来,除了为他治疗后再也没有过多交流,唯有几次同璎姬出门被他同鲤伴捉回来时有些接触。

  说实话璇姬对于这位被外界传言成青面獠牙的魑魅魍魉之主并不了解。

  成年已久,气质沉淀下来的滑瓢自然不是朝气蓬勃的鲤伴可以比拟的。

  倘若说鲤伴是慵懒却带着毫不掩饰的野心初生儿,那么滑瓢就是褪去一身锋芒令人无法看透的长者。

  大抵是璇姬的目光过于刺眼,滑瓢放下手中的杯盏,与鲤伴喜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同,全然张开的金色瞳眸露着令人看不透的狡黠。

  “今夜……还麻烦璇姬不要在意我的无礼。”他的声音带上调笑,令人不自觉沉溺其中的清朗嗓音,尾音微微颤动,和鲤伴完全不同。

  即使披着鲤伴的外表,也绝不会错误的把他们当做同一个人。璇姬此时十分怀疑,或许不用到晚上庆典,只要出门就一定露馅。

  滑瓢笑而不语,对于璇姬怀疑的目光也并未想要解释。

  见他自顾自喝起茶,俊秀的侧颜带着令她陌生的淡漠,看着看着,璇姬有些呆愣。

  “你曾……害怕过吗?”

  她猛地捂住嘴,滑瓢挑挑眉,轻轻哼了声:“你想问什么?”

  璇姬局促不安的捏着衣袖,滑瓢笑开,语气愈加温柔的问了遍:“你想问什么?”

  “对于璎姬可曾害怕过?”害怕失去,或者伤害。

  倘若她并没有同意与他来江户,至多十年璎姬必然会死。

  和人类共结连理,远比想象的要艰难。

  她不知道这个男人是抱着怎样的心态一次次来人鱼故居,即使身负重伤也会在来年准时出现。

  没想到她会问这种问题,滑瓢笑着摇摇头:“害怕”

  “即使害怕也要选择璎姬吗?”

  她的问话令滑瓢想起第一次见璎姬的时候,那时的璎姬就像笼中鸟,空有华丽羽翅却学不会飞翔。

  也许一开始只是好奇,但,何时下定决心非她不可?

  ……忘了呢。

  滑瓢忽然叹了口气:“因为……一直都是非她不可啊,就像是鲤伴对你一样。”

  他默默添上一句,一抬头不出所料,看到女子绯红的脸颊。

  靡靡之音,声声入耳。

  朦胧的月光下,不似往日的清冷,庭院内满是喧闹的私语,觥筹交错间是女子娇羞的笑颜,以及欲迎还拒的媚态。

  空气中布满说不清的情愫,一丝丝的,犹如甜腻的霜糖掺入心底。

  悱恻的暗黄烛光落在妖怪们的侧颜,清冽的酒水中倒映出妖怪们真实的面容,或丑陋,或俊美。

  但无一例外。

  他们的目光正如蛛网般似有若无的包裹着奴良组新上任的夫人,似乎是想彻底把她看透。

  仅凭容貌而言,确实是一位绝美的女子。

  “那位就是奴良组的夫人?”

  “真漂亮。”

  带着羡慕与惊艳,说话的两位妖怪是怪化一族。

  今日的圆月庆典与其说是奴良组无聊时的派遣,倒不如说是订婚宴。

  妖怪们心知肚明,面上挂起和善的笑容,与外表和善可亲不同,怪化一族的妖怪大多性格阴沉。

  这次来也并不是想同奴良组搞好关系,只不过是好奇那位人鱼夫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奴良组二代目还真是个温柔的好丈夫。”

  “很贴心啊,璇姬夫人也是相当漂亮,我还以为奴良当家会选择那位。”

  “不是说那位已经叛变了?”

  角落边的两个小妖怪你一言我一语,躲在角落窃窃私语,自以为小声的话语被其他妖怪听的一清二楚。

  至于妖怪故里发生的事,大家都有所闻,却没人关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优胜略汰这种事在妖怪的世界非常普通,而妖怪故里不过是凑巧活得长久了些,即使真的灭亡也不会引来什么大的变动。

  滑瓢捏着酒盏,几乎是想要把酒盏捏碎,手背青筋泛起,沉淀下来的暗金瞳孔深邃的更像是墨黑。

  一旁,同在饮酒的男人忽然打了个哆嗦,身旁阴冷的几乎化作实物的哀怨气息让他僵硬的回过头。

  脖子发出“咔咔咔”的声音,呼吸都显得有些困难,作为人类,他可吃不消妖怪的力量。

  滑瓢的半边脸半隐在黑暗中。

  被他的气息弄的浑身不自在,男人冷冷的打了个哆嗦,手中的酒盏差点失手打翻。

  从酒杯中抬起头,他叹了口气。

  “你这又是怎么?”

  听他突然开口,滑瓢保持姿势一动不动,仅仅是瞳孔微微移动了一下。

  这个家伙……

  似乎是老爹的棋友?

  听说还是个官。

  见滑瓢又不说话,只是维持着那副深沉的姿势,颇为怪异的往他那又看了眼。

  却又见本淡定的滑瓢忽然面露焦色。

  面露焦色?

  这可是个不太平常的情绪。

  焦躁的滑瓢实属难见,他有了几分好奇,更别提是那种带着隐隐不爽的模样。

  他好奇的看向滑瓢咬牙切齿方向,恰好看到鲤伴正温柔的解下身上的披风给璇姬系上。

  伸手摸了摸下颚细细的胡子,他笑着调侃般道:“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小鲤伴成家立业。”

  嗯?

  听他那么说,“滑瓢”把目光从“鲤伴”身上移开,挑挑眉,不懂这个看起来最多三十来岁的家伙惆怅个什么。

  “也逐渐成长为一位温柔的丈夫了啊。”秋田说道,也就是那位棋友。

  滑瓢忽然敏锐的转过头。

  带着极度不爽,幽暗目光直勾勾的盯着鲤伴为璇姬布菜的动作。

  披着滑瓢皮,内心止不住冷笑。

  他现在十分的——不爽啊!

  皮笑肉不笑的哼哼两声,面色阴沉的重复了一遍秋田的话:“一位,温柔,的丈夫~?”

  秋田只觉得眼前一晃。

  细白的手指轻轻一挑,勾起桌上的白玉细酒瓶,毫不拘束的一手揽过秋田肩膀,目光依旧毫不掩饰着暴躁。

  “我们去……敬酒吧。”格外低沉的声音像极了寒冬腊月里刺骨的冰棱。

  “????”

  被滑瓢卡着脖子无法动弹,秋田困难的用嘴呼吸。

  滑瓢这家伙今晚很不正常啊。

  哪儿有父母给孩子敬酒的?

  难道是妖怪的习俗和人类不一样?被卡的呼吸不顺畅。秋田双颊涨红,死死的拉着滑瓢的胳膊,奈何作为人类他的力量对于滑瓢而言,大概连挠痒痒都称不上。

  面如土色的被迫拉起。

  他此时十分确定,今晚的滑瓢很不对劲。

  难道……

  舍不得儿子成家立业?

  偷偷瞟了眼脸色漆黑的滑瓢。

  也许真的是舍不得儿子?

  头顶落下一片阴影,正在吃糕点的璇姬抬起头,茫然的眸子落在了“滑瓢”眼中,他眼色一暗,压下想要伸手触摸她的欲.望。

  坐在一旁看着两个小家伙眉来眼去,“鲤伴”露着一副似笑非笑的怪异表情,对于“滑瓢”这副焦躁不安却又无能为力的模样带上看好戏的态度。

  “咳咳,我……”滑瓢咳了一声,面对璇姬不解的眸子哑口无言。

  总不能让他祝福自己小妻子和自家老爹和和满满吧?

  滑瓢烦躁的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努力压下心底的不爽,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只要看到璇姬旁边的“自己”,心底的不爽根本没办法控制。

  “老爹看起来不太舒服?”一直看戏的“鲤伴”终于开口,十分自然的举起酒盏。

  坐在璇姬身侧的“鲤伴”眨眨眼,金色的眸子里透着狡黠,十分自然的说道“我会好好照顾璇姬的。”

  “!!!!”

  面对“滑瓢”吃人的目光视而不见,“鲤伴”温柔的对着身旁的璇姬笑了笑,拿起筷子给她夹了块糕点:“这个口感不错,试试看?”

  温柔体贴的模样令璇姬愣了下,不太懂他怎么突然换了个态度,温柔的令她……有些不自在。

  “滑瓢”阴测测开口:“我倒是觉得璇姬更喜欢吃甜的。”

  看到生气到炸毛的“滑瓢”,璇姬表示她懂了。

  以调侃自家儿子为乐趣,这个性格和一直把黎生和陆生当做玩具的鲤伴简直如出一辙。

  一旁直接呆了的秋田小心翼翼的看了眼怒气中的滑瓢,再看看坐在软榻上笑的风轻云淡的鲤伴。

  他……

  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身体换回来时已经接近天亮。

  饮酒的动作一顿,目光沉寂黯淡,如同失了神智般,动作齐齐被定住。斑白的月光穿透似薄纱般的云雾,落下一片透彻的清亮。

  双眸藏锋芒,笑意漫唇角。

  鲤伴握了握自己的手腕,月夜下,修长如玉的指尖捏着酒盏,背的青筋清晰可见。

  可算……换回来了啊。

  庭院中横七竖八的躺了不少妖怪,歪七扭八的只剩为数不多的勉强维持清醒。

  在一阵眩晕后,两人再睁开眼已安然无恙的回到自己身体。

  鲤伴懒散的扬了扬身子,俊秀的面容再次成了那副带着丝丝优雅的散漫,墨绿的羽织被吹起,伸手扭了扭脖子,惬意的发出小声的轻叹。

  见他这副模样,滑瓢狭长的眼飘过笑意,忽然开口:“哎,这个体验……还真是挺有意思的。”

  不嫌事大的他不怀好意的笑笑,眸子中带着调侃,他可没忘记自家臭小子让他在棋友面前差点被刻上“bt”的字样啊。

  虽说他确实不在意形象,但是过分在意儿媳妇这种奇怪的标签可不太令人开心。

  仗着鲤伴打不过自己,滑瓢笑眯眯的给他添堵。

  瞪大着眼盯着看戏的老爹,越看越觉得不顺眼。

  鲤伴一抬手一口气把酒喝光,面上透着熏熏醉意,挑衅似的拿起一旁的酒盏,绘着水墨画的酒瓶在他手中左右摇摆,没等滑瓢开头,他径直对嘴。

  起先是清冽,再来有些辣,从喉咙里溢出的辛辣让他满足不已。

  来不及阻止,可惜的看着他的好酒被他全部喝光,滑瓢双手环胸,挑眉冷哼一声,微微侧身靠在柱子旁。

  晨曦熹微,天边泛起一丝丝柔橘热色的淡光,蓦地安静,只听得了风划过绿叶的簌簌声。

  滑瓢眯起眼,一夜未眠虽不累,酒气上头倒是有些晕乎乎的。

  “陆生和黎生……”静默片刻,滑瓢忽然开口:“他们身上的力量在变弱,已经出现排斥了。”

  鲤伴饮酒的动作一滞,随即恢复自然:“是要回去了吗?”呢喃的声音越来越轻,他笑的格外温柔,确实也该回去了。

  “找到回去的方法了?”他蹙眉,眉宇染上忧虑,两个孩子太小,连妖力都无法控制,实在令人担忧。

  这个问题……

  滑瓢从衣袖里取出一块墨绿的石头,不足半个巴掌大小,泛着盈亮的光泽。

  “这是什么?”鲤伴问到。

  他随意把石头抛到鲤伴怀里,漫不经心的道:“那个谁谁谁给的,只要注入他们自己的妖力就可以。”

  注入妖力?

  鲤伴眨眨眼,捏着石头不知作何想法,还未用妖力排除的酒气令他有些迷糊,不自觉按照滑瓢的指示——

  “你个蠢小子!”

  见他释放妖力,滑瓢惊坐起身,毫不犹豫的伸手敲了敲他的脑袋。

  突然乍起的白色瞬间大亮,刺眼夺目,幽光在滑瓢和鲤伴目瞪口呆的表情下把两人包裹住。

  “哒哒哒——”

  马蹄声是黎明前最后的声音,一声声的仿佛是在催人入睡,疲惫的车夫困顿不已,脑袋随着马车的晃动不停点点头,耷拉着目光,似乎是随时都会睡过去。

  忽然一阵白光一闪而过。

  “啊!!!!”

  好奇抬头的车夫猛地尖叫出声,手指不自觉用力,死死的拉住马栓。

  空无一人的路上忽然出现两个长发男人!

  奔驰的马车来不及停止,马儿发出嘶鸣,车厢里传来低沉的呵斥声,车夫惊恐的转过头想要说什么,却猛地发觉自己无法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