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休在黑金庭院门前停下,迟迟没有按下门铃。
天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连休的脸已经被风刮红了。
里面那栋建筑亮起了灯,而黑色的木门露出了一道橙黄的光线,木门完全敞开时,背光站立的男性显然身形一顿。
父子二人对视了几秒,连父穿着家居服和拖鞋迈下了台阶,来到庭院门前。
连休挤出一个自认为最灿烂的笑容:“爸。”
连父一边打开庭院门一边说:“吃饭了吗?”
“没有。”连休走进去,替父亲关上门。
连休环视前庭,差点问出“刘姨呢”这种话来。过年前的半个月就让佣人们各自回家休息了,除了奖金还报销来回的车票。只有连氏夫妇两个人住在这栋昂贵的建筑里,屋子里总是冷冰冰的,没有生气。
连休在连父的带领下,不知不觉来到了厨房。
“清澜,多包点饺子吧。”连父说。
孟清澜忙碌的背影旁边,放着一小盆剁好的肉馅。连父和连母之间分工明确,剁馅和面和包饺子分别由两个人各自进行。
“你剁的肉馅只有那么多,难道我们自己吃还要偷工减料吗?”孟清澜转身的时候,像连父一样愣住了。素颜的脸上写满了震惊,手里还躺着一个尚未包好的饺子。
“妈。”连休像往常一样问好。
“你回来了啊。先出去吧,妈妈包好..”
孟清澜还没说完,连休把外套搭在挂在专门挂围裙的钩子上,从冰箱里拿出还是一整块的猪肉,挽起袖子,熟练地洗好猪肉,从置物架上抽出一把刀洗净,“您二位出去歇着吧,我来就好。”
孟清澜和连傅站在原地,各自保持看到连休之前的动作。直到连休手起刀落,敲响了砧板,两位长辈才反应过来。
孟清澜的眼睛里沁出了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站在连休身边,没有任何遮挡地情况下,看到亲儿子的手放在了这些他平时闻一下都要干呕的生肉上,刀功进步了一点点,至少没有切到手了。眼见毛衣袖子即将落下,孟清澜下意识用沾着面粉的手捏住了袖口,心里已经预料好接下来要发生的情况,也想到了那些厌恶的眼神和语句,可连休转过头时,眼神很平淡,说出来的话更是让她有点手足无措。
“妈,您能给我扶一下另一边的袖子么?”
连傅缓过来,用干净的手把连休的袖子撸了上去。
“其实妈妈,”孟清澜抽噎了一下,快速包好手上的饺子,下半身倚靠在价格不菲的石台边,用没有被面粉占领的手腕擦掉眼泪:“你主动回家吃饭,妈妈很高兴。”
连休停下手上的功夫,转过头对孟清澜笑了笑,然后又继续剁肉馅。
孟清澜的眼泪夺眶而出,连傅将她的眼泪抹掉,新的眼泪又涌出了眼眶。连傅抱了抱孟清澜,孟清澜从他的肩膀抬起头来,松开连傅,欲从连休手里接过刀,被连休躲开了。孟清澜担忧地看着连休的手:“切慢点儿。”
“嗯。”
连休剁好馅儿,按着脑子里的配方下调料,拌匀之后,洗掉手上的油,裹上一层面粉,将面团擀成饺子皮,拿起其中一张摊在手心里,用筷子挑起一团肉馅铺在饺子皮上,用食指沾了沾小碗里的清水,抹在饺子皮的边缘,捏好之后跟孟清澜的饺子放在了一起。
孟清澜用着连休擀出来的饺子皮和肉馅,学着连休的方法包饺子。
“谁教你的?还不错。”
前男友。
连休差点脱口而出,话到嘴边,咽了回去,头也不抬地说:“一个..同学。”
“嗯,够吃吗?不够妈妈再和点儿面。”
“够了。”
连傅把硬币交到孟清澜手里。
连休手上没停,动作虽然不快,包出来的饺子也不太好看,但他依然十分满意自己包的饺子。
煮好的饺子用一个绘着荷花的陶瓷汤碗装了起来,桌上放着三份餐具。父母坐在了同一边,连休微微惊诧,但还是在他们对面落座,并拉近了面前的餐具。
孟清澜拿起连休的碗,盛饺子的勺子在汤碗里面搅动了几下,捞起、倒回去,捞起、倒回去,重复了几次之后,孟清澜才真正地给连休盛饺子。
连休坐着看完了这个过程,心里百般纠结,话已经到嘴边了,却说不出口。桌底下的手指将裤子揪得发皱,藏在球鞋里面的脚趾不安分的动来动去。再三斟酌,还是没有说那句话。只是在孟清澜放下他的碗的那一刻,说了句“谢谢”。
孟清澜盛好三碗饺子,双手交叠搭在桌面,正色道:“今晚在这里住下,好吗?”
“好。”连休试图让自己平静一些。
孟清澜又说:“陪妈妈几天,小年再回到方雨他们那边去,好吗?”
连休摇头,孟清澜的眼神黯淡了。
连休鼓起勇气,正视孟清澜:“爸,妈,我想在这儿过年。”
孟清澜愣了一下,跟连傅对视一眼,端起连休动都没动过的碗,又装了一些饺子:“好,想吃什么跟妈妈说。”
连傅咳嗽了一下,看着连休说:“你跟小杰怎么样了?”
“小洁?”连休环顾了一下周围,没看到小洁的身影,拿出手机说:“我把她叫过来吧。”
孟清澜知道儿子误会了,补充道:“陈杰。”
“孙洁帮我起草了,后天正式签。”连休点了几下手机,“您可以看一下内容。”
连傅和孟清澜的手机同时震了一下。
孟清澜拿起手机看了一下,最新的信息来自他们三个人的群聊。夫妻对视一眼,孟清澜扯过一张纸巾遮住了眼睛。
连休不知道该怎么调节这个场面。长久以来,他跟孟清澜之间的对话都是冷淡的。让他去伤害孟清澜,他信手拈来,让他说出半句安慰的话语,却哑口无言。
想了许久,连休开口了。
“对不起。”
“对不起。”
两个声音,同样的三个字,同时在这张餐桌上响起。
这是连休第一次看到孟清澜的眼泪落下。
孟清澜用手背抹掉眼泪,吸了一下鼻子:“好了,快尝尝妈妈的手艺。”
连休舀起一个饺子,没动。
连傅说:“你这个价格..”
孟清澜打断:“今天不聊工作,咱们都忙了这么久了,好好吃顿饭吧。”
连休洗完碗,来到客厅。沙发上只有连傅一个人,他戴着眼镜看手机。连休走到连傅面前:“爸,我妈呢?”
连傅抬眼看了看电梯的方向:“在楼上给你换床铺。”
连休扶着楼梯扶手,每一步都格外沉重。来到三楼的楼梯口,望着那扇被打开的房门,两条腿不听使唤,连迈出一步都是那么的艰难。在原地深呼吸几口气,终于走出了第一步。
一床叠得不太整齐的被子被放到了凳子上,孟清澜背对着连休,王床上铺了一张跟被单同款的床单,是连休从未在这个家看到过的天竺棉。
书桌上放着一个陌生的收纳盒。
“妈。”连休轻轻地叫了一声。
孟清澜回过头:“今晚早点休息,明天跟妈妈去吃早餐吧。”
“好,您起了跟我说一声。”
连休把孟清澜送到房门口,关门之前,笑了笑:“晚安。”
孟清澜露出微笑:“晚安。”
连休坐到书桌前,打开了陌生的收纳盒。那些遗失的照片、小玩偶全都完好无损地放在里面。
连休再也忍不住了。
崩溃往往会因无尽的痛苦而起,伴随着酸楚而来,名为往事的风刮起了心海的浪,凶涌的浪潮把他拍到崖边,在崖边慢慢消融,逐渐沉没。
他刚开始记事的时候,自己在一个大院子里长大。院子里的小孩以欺负他为乐,而爷爷奶奶只会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反抗过,但无济于事,甚至因为被别的家长投诉而被爷爷奶奶又数落了一顿,虽然没有受过毒打,可那些难听的话语尽数落在他的耳朵里。在五岁之前,“父母”这个词,他从别人那听了不少,却还是不清楚这两个字的含义,大人们好像都是“爸爸妈妈”,又好像不是。吃下那块馅饼后,他知道了过家家的玩法;知道了除了捡到好吃的食物之外还有别的方式能够让自己感到开心;知道了逃离这个院子,奔向另一条胡同的最佳路线;在这个小群体里学会了喜怒哀乐,学会了各式各样的活法,却学不会跟长辈相处。他从小就怨恨他的爷爷奶奶、父母,却唯独在面对姥姥姥爷的时候能够平静下来,说不上多好,至少能够正常的交谈。父母要把他接到外面上学的时候,他反抗了很久,几个发小给他出谋划策,誓死反抗,最后被姥姥姥爷劝走了,见到了更广阔的世界,也因此有了寄人篱下的感觉。
只有跟方雨他们住在一起,才算是他真正的家。
年幼的他跟长辈合影总是冷着一张小脸,唯一一张出现笑容的照片,是姥爷和姥姥分别牵起他的手。他笑得很拘束,但稚嫩的眼神中闪耀着希冀。跟方雨等人的合照却是稀奇古怪的,五个人时常摆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动作和表情,身高不一的他们总是很协调地完成一张照片。
连休洗完澡,眼睛还是雾蒙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