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怀孕了,程一朵变得特别爱做梦。
梦见和林潇衡走在无垠的海边,穿着十七岁最爱的那条苏格拉裙子。海风温柔地吹打裙摆,海上的船只缓缓起航,青烟和天边的云朵融在一起。
林潇衡是海上的风筝。不属于海,却比海洋自由鲜活。他有翅膀,能飞得很高,他的光芒独特,直直的照亮所有孩子清澈的面庞。
他的笑容,是大海竭尽全力的拥抱。
她看着他笑,从梦里快乐地醒过来,然后听到他说,老婆,有什么开心的事情吗,听到你一直在咯咯咯地笑。
梦见你了呀。程一朵眯着眼睛,被幸福揽进怀里。
“好像有人在敲门!”
“同学,这才七点耶,睡这么早来咱们家!”
仔细听,好像真的有人在敲门。
林潇衡套上睡衣打开门,站着阿姨。
她蓬头垢面,脸一歪直接跪在地上,边哭边说,“林先生,林先生你行行好,帮帮初一吧!”
怕她声音太大吓到一朵,林潇衡赶紧将她扶起来,抽了张纸巾递给她,“发生什么事了,你慢慢说。”
“都三个多月了,还是没找到骨髓,初一化疗了几次,整个人已经瘦得前胸贴后背了,我不知道他还能等多久,能不能……能不能……”
看见程一朵换好衣服走出来,她又立刻爬到她脚下,哭着说,“一朵,一朵你还年轻,以后还能生,就算这个必要,你也可以生很多孩子,但你可怜可怜我,已经五十多了,初一是我的唯一,你救救他好不好?”
程一朵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脸色煞白,她捂住微微隆起的腹部,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阿姨,能做的我们在尽力,但一朵肚子里的,是我们两个的孩子,我绝不会让他有任何危险,你还是先回去吧。”林潇衡伸出一只胳膊护住程一朵,厉声又重复了一遍,“如果你下次再这样闯进我们家,我一定追究你的责任!”
“你说责任?”阿姨倒是半点没怕,瞪着猩红的眼睛愤怒地反问,“你看我现在已经是个老太婆,怕什么责任?谁能救我孩子,这条命现在就拿去!”
林潇衡立刻反抓住她的手,任她咆哮呼喊,直接拖出门去。这时父亲也跑了上来,看见此情此景,抱住阿姨劝道,“莉芳,你要做什么!”
“我在求一朵救救初一!”阿姨像惊醒过来,痛哭不止,咆哮呼喊,“一朵是他姐姐啊,怎么能见死不救呢……初一快死了,我已经走投无路了老程!”
父亲抬起头,迷离地扫过惊魂未定的程一朵。“对不起,你们已经帮很多忙了,昨天医生说初一的情况不太好,莉芳也是急得没办法了,请你们不要跟她计较,我这就带她走。”
两个颤颤巍巍的老人互相搀扶着进了电梯。莉芳阿姨隐忍的哭泣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父亲一脸抱歉的样子,成为这个早上唯一清晰的画面。
眼前突然一黑,程一朵顿觉呼吸困难,脚一软瘫坐在了沙发上。
林潇衡被她的反应吓得不轻,直接抱住她下楼,开车往医院。
“放心吧我没事儿,刚才有一阵心里堵得慌,现在好了。”程一朵朝车窗外用力吸了几口气,让心跳慢慢平复,“孕妇真的好脆弱噢,心里觉得还好,身体已经没力气了,嘿嘿。”
林潇衡低沉着声音说,我知道你对莉芳阿姨总是有一点内疚,不管怎么说,你是她现在的希望,你想为初一做些什么,所以你着急因为什么都做不了。
被说中心事,程一朵的笑意渐渐变成了伤感。她轻轻摸着腹部说,“我一直努力像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一样,但是太难了,还是会常常想起初一无助的眼睛。”
她又抓住林潇衡的手,“不用担心我,我要这个孩子,我要你幸幸福福的,我也相信会有奇迹发生。”
汽车驶进医院的停车场,林潇衡解开安全带,抱住程一朵。
成年人要解答的题目太多了。
科学方法论说过,如果无法面面俱到,最好的办法就是抓住最重要的线索。
医生替程一朵做了b超,检查了血液,没有问题。叮嘱说,不能再受惊了,孕妇就应该被好好关照。
看起来虚惊一场,母亲听说了这件事,立刻打电话给父亲一通臭骂。“你要是害了我孙子,就等着断子绝孙吧你!该出钱该出力的都出了,再跑去找一朵麻烦,别怪我不客气!”
沉默了一会儿,母亲更气愤地怒吼道,“你是个男人么你!要是你不知情,莉芳她知道一朵住在哪儿吗?五六十岁了,能不能像个男人!”
这是由来已久的不满。
但听起来,对所有的指控,父亲都没有做辩解。他这一生都在圆满和破碎里穿梭,这一程开往哪里,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睡觉之前,程一朵问。
“我大概会跟你一样,也许,不会有那么多内疚,你知道的,我是一个理性的人,分析清楚了利弊,就不会纠结。”林潇衡在她额头亲了一口,“怎么,还在想?”
“你以前说我不了解自己,那会儿不服气,现在好像觉得真的不太了解自己哎。我总是希望所有问题都要朝着完美的方向走,但哪有那么多完美。”程一朵望着天花板,慵慵地转了个方向。
“那时候你就像一个谜,”林潇衡呵呵一笑,陷入了回忆,“从来不按常理出牌,以为你会问一问奖学金,你也不关心,以为你对什么都没兴趣,举手说,我想参加福利院项目,嘿嘿,你是一本很深奥的书,里面的每一个观点都叫我着迷,但舍不得一下子看到结局。”
林潇衡的话总是让程一朵心生温暖。
因为他,她愿意和不完美和平共处,愿意捡起零零星星的善意,从里面拼出自己。
不想因为怀孕被特殊照顾,她照常呆在实验室,正常坐在教室里听课,把汇报材料修改了一遍又一遍。这些时刻,她是独立于林潇衡的个体,认认真真地投入其中,不被任何事情打扰。
随着肚子越来越大,行动开始变得艰难。她得在站起来的时候小心挪开步子,避免扯到趾骨,否则那股酸爽的感觉久久不散。
这是他们难忘的一段回忆。
无论什么时候想起,都轻易地弯起嘴角红了眼眶。
第一次听到胎动,像一条小鱼在肚子里划水,冒着轻微的咕噜声,痒痒的,无限温暖。程一朵哭着跑到厨房,眼神明亮地望着正在煲汤的林潇衡。
怎么了,林潇衡温柔地问。
他在动,他在吐泡泡。程一朵指着肚子。
是吗,我听听。林潇衡蹲下身,耳朵轻贴她的肚子,过了好久才挠挠头,太调皮了,他在跟我捉迷藏呢。
哈哈。
林潇衡变成了很棒的厨师,厉害的月嫂,以及程一朵专治的司机和营养师。他读完了新生儿护理指南,产妇心理和营养均衡,现在又开始研究儿童行为学,所有的问题他都想了解,乐此不疲,孜孜不倦。
做完四维,他们第一次见到孩子的样子。圆圆的脸蛋,高鼻梁,一只手捂着脸,看起来是个含蓄的胖宝宝。
回去的路上,程一朵问,如果宝宝没有继承你的聪明怎么办,他像我一样平凡,也没什么远大的目标,总是习惯跟在你后面。
“那我就张开双臂保护他。”
可是,如果不经历风雨,怎么变得强大起来呢?他会成为温室里的小花小草。
“我不管,就想保护好他,直到他说,爸爸我能飞了,我就走。”
林潇衡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程一朵直乐。
她不知道林潇衡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爸爸,严肃一点的,还是温柔一点的,会从小教孩子独立思考问题,还是带着孩子漫山遍野地奔跑,她想象不出来。
但他会是个很好很好的爸爸,肚子里的也是最幸福最幸福的孩子,这一点程一朵深信不疑。
周末,钱美丽来找程一朵逛街。
她一身浓郁的香水味呛得程一朵直打喷嚏,只得隔开一米远的距离,满怀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呀,早知道我就不喷了。
反正我这会儿也有材料要整理,没办法陪你啦。
钱美丽胖了不少,加上满脸浓妆,一身富贵逼人的花裙子,整个人看起来跟程一朵不像一个年龄段。
“才两个星期没见,你肚子大了好多哦!”钱美丽盯着她的肚子。
“是呀,现在是他长得最快的时候。不过医生说他比同月龄的宝宝要大两周,哈哈。”程一朵变笑变答,眼睛没舍得离开屏幕。
“你也真是的,怀孕了呆在实验室干嘛呀,就应该吃喝玩乐!林潇衡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钱美丽刚想靠近,想到自己一身的香水味,又暗戳戳退了回去。
“他倒是希望我闲着,但我不想落下功课啊。”
“一朵,怀孕的感觉……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