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摇曳,手表指针恰好划过“8”的位置,程一朵的脚步变得沉重起来。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离家出走。
上午高三开学的家长会,母亲再一次爽约了。
毫无意外,母亲一定坐在熙熙攘攘的麻将桌前,吆喝着一把将胡的牌。其他同学的家长渐渐坐满,她突然很堵心,堵得全身不自在。随着上课铃响老师准备点名,面目全非的尊严被瑟瑟地揭开了伤疤。
不想再红着脸站起来,辩解说母亲大概是工作忙。
迎着全班齐刷刷的异样眼神,感觉整个世界都看穿了自己那点心虚。
于是程一朵走了。
连书包都没背,攥着早餐的五元钱,静悄悄地离开了教室。
秋风飒飒的好天气,喧嚣的鸣笛吆喝都变得可爱,程一朵吁了口气,把兜里的小纸团掏出来。
花了点力气抹平,皱巴巴的纸上写了好长一段话。
字迹用力穿透纸背,是早上后排的男生塞到她课桌里的。
以“因为你,高三是一段特别的时光”开头,“十七岁,我想和你在一起”结尾,署着小小的名字,和男生永远沉默真挚的眼神一样,直逼人心。
这是情书。
程一朵琢磨一会儿,又把纸团成原本的样子,揣进裤兜。
今天,她不想做好学生了。
心惊胆战地在网吧溜达了一圈,又去了班里男生口中的桌球俱乐部晃了晃,没有半点放肆发泄的快感,反倒是一身校服显得异常格格不入。
夜幕渐渐来临,程一朵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没了主意。
栖身的超市陆续关灯,和善的阿姨劝她早点回家,慌张冷飕飕布满全身,书本上似乎没教过什么才算是叛逆和流浪。躲开几个看起来不怀好意的人,迎着树影投射下的清冷月光,想起父亲离开的样子。
那个稀松平常的早晨,没有任何征兆的,现在想来是作为告别的拥抱。父母的争吵谩骂裹挟成了习惯,又被突如其来的安静填满,热闹和冷清,完整和破碎,她最开始是不解的,然后一个人使劲儿想明白,除了接受,她什么也决定不了。
期待这种东西过分奢侈。
这场被称为闹剧的出走,由母亲面目狰狞的一巴掌划上句号。
还在犯懵,身边的林阿姨冲过来一把抱住程一朵,别打,毕竟是孩子。
小小的人儿倔强地仰着脸,没有问为什么,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她期待着母亲的厉声训斥,只要有丝毫目光落在身上,这虚无缥缈的人间,她也算有了分量。
时光一秒却也没有停留。
咬紧嘴唇看母亲疾步离开的背影,伤心和失落彻底沉入了无底深渊。
也对,麻将牌友还在等她。
所以这一刻,哪怕自己真的从这个世界消失不见,她也不会难过吧。
程一朵狼狈地被林阿姨领回了家。
渴望到几乎要疯掉的被救赎感,到头来只是无法入心的一场空。程一朵苦笑着,把眼角的泪偷偷擦去。
“肚子饿了吧。”林阿姨在煮方便面,涮几片青菜又加了两块火腿,香气四溢,“马上就能吃了。”
侧过脸,林潇衡安安静静地坐在身边,没有抬眼,专心地看着手里的一本书。
“孩子这么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很正常,改天我再和她聊聊,得好好批评她。”林阿姨絮絮叨叨地安慰,程一朵此刻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只是在想,拼命地想,那个头也不回的母亲,究竟有没有爱过自己。
林阿姨和母亲住在对门,自小一起长大。她们太了解对方,算得上是荣辱与共的同盟。
“快吃吧。”面条热腾腾的水蒸气氤氲了眼睛,程一朵大口大口地吞着,连同不会有答案的烦恼一起咽了下去。
林潇衡合上书,起身给她倒了杯热牛奶。
大概许久未见,记忆里的安静男孩不觉长成俊朗的模样,和置身黑暗中的自己比起来,过分明亮,亦过分美好。
“大一……很辛苦吗?”程一朵从喉咙里挤出轻哑的声音。
“还好,学院有一个大三出国的名额,我想试试。”依旧是云淡风轻,没有被生活挫伤过的样子。
程一朵没有再说话。
她偷偷羡慕过林潇衡。他父亲前几年出车祸去世,家还是家的模样,不眷恋过去,不蹲在原地,不怨天尤人。而自己,已经成了张牙舞爪的小怪物。
还在刚刚那场离家出走里,完败。
楼梯旁边的房间里,传来稀薄又爽朗的笑声。
林潇衡不知道在讲什么笑话,林阿姨被逗得一直笑,半晌她走出来指了指,“一朵,最近你就住在这儿吧。”又眉眼弯弯打趣道,“粉色的新被单终于派上用场了,哥哥嫌弃得很,我还想着等儿媳妇来,总用得上。”
“妈,你别闹!”林潇衡反应过来立马捂住她的嘴。“人家还是小姑娘,这种玩笑可不能乱开!我天天忙得不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所以想要个女儿嘛,贴心,不想这个小子,天天跟我对着干!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妈。”林阿姨一把搂过程一朵,推进房间,“睡衣在床头,收拾一下早点睡啊。”还在额头轻轻一吻。
做梦都不敢梦到被吻,被爱,被关怀,程一朵心头一热,红着脸进了屋。
有爱的家总是不一样,连灯都分外明亮。
新床很柔软,空气里弥漫着蓬松的香味。
半夜起床喝水,看到书房的灯还亮着。
迷迷糊糊走过去,探身望了望。
“怎么,住不习惯吗?”林潇衡招招手。
“没,我喝水。”程一朵揉眼笑了笑。
“这个……是你掉的吗?”林潇衡走上前,把纸团放回程一朵手上,“抱歉啊,不知道是什么所以打开看了,现在物归原主。”
还带着林潇衡的体温,纸团在手心热得像团火。程一朵揶揄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么一来好像又和早恋扯上了关系。她总在这个男孩面前毫无形象。
“这个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还没回……复他呢……”声音越来越小,像蚂蚁一样。
“那你准备怎么回?”林潇衡扬起嘴角突然笑了起来,“快去睡觉吧,高三可是魔鬼。”
刚转身,听到背后深吸了一口气,“那个,你的脸,还疼吗?”
不自觉地摸了摸脸,已经没有痛感了。
“这个给你,脸还是有点红。”林潇衡走过来在手里塞了个药膏,“擦完赶紧睡,我明天去学校了,我妈这人怕冷清,拜托你照顾了。”
温暖的语调,让这个心事辗转的夜晚变得容易起来。
高三的大多时间,程一朵都住在林阿姨家。
母亲也常来,她们在房间里聊很多话,夹杂着轻微的笑声和抽泣声。程一朵不敢凑进去,好像如此这般,就能一并逃开母亲那些无需言明的深切悲伤。
身体和精神困顿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总能想起林潇衡描述未来的样子。凌晨的灯濒临昏暗,他的眼睛却始终闪着光。
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去广袤的世界瞧瞧吗?
去广袤的世界需要很多很多的钱吧。
想到需要开口问母亲要钱,程一朵立马清醒过来。
算了,还是先好好考个大学吧。
临近高考,母亲一反常态变得认真。
麻将局如果结束得早,她还来煮顿丰盛的晚餐。
林阿姨总是调侃,好怀念小时候她俩一起去河边挖螃蟹烤着吃,那会儿爬个树轻巧得跟窜天猴似的,母亲抿着嘴笑,画面美好得恍若隔世,程一朵怔怔地抹去了之前所有的疑问,安安心心地把碗里的饭吃完。
她想要的从来都不多,伤疤只要好了,连痛都忘了。
有天深夜,程一朵还在温习功课,听到门口有脚步声。
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过,伸出根手指头勾了勾,“想不想出来喝点东西?”
听到林潇衡的声音,程一朵咯咯地笑了。
被即将到来的庞大高考压得喘不过气来,她正想找个人吐槽一下万恶的教育体制呢。
跳着跟出去,只见林潇衡捧着一沓本子,憋着笑一字一顿地说,“这是我当年精心准备的高三冲刺笔记,全送你!”
“你!”程一朵跺脚,“这会儿兴奋剂也救不了我的瞌睡虫,高考简直太摧残我们这些祖国的花朵了!”扭头假装回房间。
“走啦小花朵,忙里偷闲!”林潇衡反手拉住了她,“看会儿电影怎么样,你都快忘了电视的样子了吧。”
楼下客厅的电视机开着,热闹的笑声传出来。
困顿着,又异常清醒。
因为成绩优异被寄予厚望,前几次模拟考试不断出现力不从心的小失误,整个人陷入无边无际的怪圈。
无人诉说,不能逃避,只好一直撑着,撑到最近开始失眠,拿着习题发呆,换一本辅导书也发呆,有时候发会儿呆天就亮了。
“西瓜,来一口?”林潇衡拿牙签戳了块送来。
昏昏沉沉地张嘴接住,嚼一嚼,甜丝丝的味道沿着喉咙游走全身,程一朵的脑袋短暂失忆了。
“对了,高考有什么打算没有?”林潇衡试探问了问。
缩在他身边的片刻安心,程一朵只想好好睡一会儿。这个嘈杂的世界,被分数圈养的世界,在别人的眼光里扮演着好好学生的世界,有时候真让人沮丧。
行将落入梦想之前,朝身边的男孩用力笑了笑,含糊不清地说,想去你未来的旁边,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