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从班主任的电话里,得知自己高考全班第一的消息。
并未察觉那天有什么异样,只觉母亲的手机一直响,寂静的空间突然热闹了起来,被各路恭喜和祝福装得满满。
起身去卫生间,冷水洗了把脸,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钝钝的,小小的,没有生机的模样。
拨了拨门前的刘海,还零星冒出了几颗痘痘。
情绪是喜悦而孤寂的,混合在胸腔缓缓升起,好像有什么轻轻托住了自己,安放在柔软的云朵之上。
外面有说话声。
推门而出,是父亲。
看见程一朵,父亲慈祥地笑了。
和很久之前一样,他迎上来想给她个拥抱,程一朵猫着身子躲开,在空气里划开一道不近不远的距离。
父亲尴尬地停在原地,又释然地嘿了几声,“一朵,有没有想好去什么学校?开学那天,我送你。”
“启大电子系。”没有任何思索地说。她在林潇衡的书里记住了这个地方,选择一点都不难。虚无缥缈的周遭已经足够庞大了,那个拖着自己看了一场没有名字的电影的人,是黑暗时刻耀眼的星星。
“启大是个好学校。”父亲若有所思,“一朵长大了,上大学了。”
母亲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俩,眼睛里充满着寂寞,还有无穷哀伤。
“一朵,我还有事先走了,有需要打电话。”父亲稍作停留便要转身离去,离开这么久,这个地方已经不再是他的家。
“等等。”母亲涨红脸叫住了他。
“我在想,我在想,”比刚刚听高考成绩还紧张,母亲全身都在颤抖,甚至没有直视对方的眼睛,“我们可不可以,重新开始……”
“采青,谢谢你把女儿教得这么优秀。”没等说完,父亲轻拍母亲的肩膀,“但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你看,我们三个不都还是好好的吗?”母亲满脸都是泪,黑色眼线揉的到处都是,仰着脸小声地哀求,“我到现在还觉得,分开不是真的。就看在女儿的面上,重新来过,好不好?”
程一朵缓缓走进房间,把门关得紧紧的。
捂住耳朵,不让自己再听到任何声音。
明明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为什么又变得这么悲伤。
就像曾经明明那么相爱,却不停地刺探,不停地推翻,不停地把最伤人的话砸向对方最柔弱的地方。
母亲卑微的道歉,像一把尖刀在她心上剜来剜去,痛彻心扉,却发不出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渐渐安静了下来。
程一朵推开门,看见母亲瘫倒在地上。那么决绝强大的人,此刻像被丢弃的孩子,孤单地流着泪,泪光顺着父亲离开的方向。
程一朵跑过去紧紧抱着她,“没事了,没事了。”
“滚!”母亲推开她,挣扎着站起来。
“我真的不想看到你这张脸,跟你爸一模一样的脸!
我养你这么大,鬼知道过得什么日子!他倒好,什么都不用操心,直接告诉我他爱上了别人,他凭什么爱上别人!他凭什么?”
被推搡着一个踉跄,程一朵坐在了地上,红着眼睛看母亲声嘶力竭地咀嚼愤怒。
无数黑色的脚印狠狠碾过,眼前的一切渐渐破灭,碎成留不住的细沙,美好的记忆集体黯哑。心中的酸涩被释放,整个人沉沉地倒了下去。
“别跟你爸似的,动不动就无话可说!你倒是说啊,说啊!”沉默让母亲彻底失控,她抬脚重重踢在程一朵的左腿上,甩手一个巴掌几乎就要落下来。
绝望地闭上眼,突然被一个结实的怀抱揽过,林潇衡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他用头抵住程一朵的前额,直视着她空洞无措的眼睛,安抚着说,别看了,别听了。
左腿瞬间的麻木,随之而来是强烈的痛感。林潇衡死死挡在她前面,喝了一声,“杨阿姨,程叔叔已经走了,你再怎么难过他也听不见了!”
母亲突然呆住了,她弯下腰抱住程一朵,拼命地哭,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
缓缓地,艰难地,程一朵伸出手圈住母亲的脖子,在她后背轻轻拍了拍。她好像还是那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孩子,只是这一刻,她知道母亲很疼,疼得自暴自弃,疼得负担不了一丁点的爱了。
“我妈说一朵考得这么好,晚上一起去吃饭庆祝。”林潇衡将她们扶起来,默默收拾起满地狼藉。
程一朵一瘸一拐地走进洗手间,用冷水在脸上抹了抹。
镜子里,真的是和父亲越来越像的脸啊。
母亲每次看到这张脸的时候,都在想什么呢。
收拾好自己,在客厅等母亲。
林潇衡歪着头小心翼翼地问,“她经常这样?”
“不,第一次。”程一朵揉着淤青的腿,尽量不让他看出来。“对了,你来多久了,有没有听到什么秘密?小心我咔擦……”蹩脚地做出个抹脖子的夸张动作。
“噗!”林潇衡被逗乐了。“老远就听到轰隆隆的声音,赶紧过来看看,就……算了,没事了。怎么样,考第一名的感觉怎么样?”
“你看呢?”程一朵耸了耸肩。
吃过晚餐,林潇衡冒出很多新主意。
他提议去看电影,又说去买新鞋,还可以去新开的冰激凌店尝尝鲜。直到林阿姨笑眯眯地说,你俩玩去吧,晚上一起回阿姨家。林潇衡才兴高采烈地把程一朵拖走了。
当然知道是他的保护。
但程一朵不是小孩,她很小的时候就明白,需要面对的事情,从来不会因为暂时的逃避而消失不见。她和母亲之间没有说明白的话,也许一步一伤,可是无从选择。
“志愿想好了吗?”林潇衡将蛋糕上的草莓棒拨进盘子,递到程一朵面前。
“想好啦。”程一朵毫不客气地大口嚼着,“启大电子系,谢谢!”
“别闹,认真问你呢。”林潇衡好笑地揉了揉程一朵额前的碎刘海,哼哼一声。
“启大电子系,我决定好啦。”程一朵得意地一抬腿,扯到左腿受伤的肌肉,整个人疼得龇牙咧嘴。
“算你有良心,不枉费我妈天天连环call我回来帮你考前辅导!”林潇衡没发现她的异样,一脸欣慰。
程一朵觉得自己还算幸运。
痛苦到想要全然推翻的人生,被眼前这个男孩子一点点拉回了轨道,不停用巧克力奶油和草莓棒告诉她,再卑微如尘,再渺小不堪,也能品尝到生活的甜。
“再来一块?”林潇衡见她吃得兴致勃勃,笑眼弯弯地问。
“不用啦,我的肚子鼓鼓的,得要溜达溜达才能好。”程一朵憨憨地摆摆手,想了想又感慨道,“真的好好吃啊。”
“再打包一块,回去万一你又惦记!”
在昏黄的马路上轧了好几圈回家,客厅里仍在促膝长谈。
看到程一朵,母亲低着头迎上来。林潇衡本能地侧身挡在程一朵前面,慌慌张张地隔开了一个安全的空间,提高分贝说,“别动手。”
林阿姨“噗嗤”笑了。
“怎么样,腿还疼吗?”母亲的声音低低传来。
林潇衡这才下意识地盯向程一朵的腿,顿时一身冷汗。小腿已经明显肿出了一圈,红红紫紫的,可是自己却傻乎乎拉着她在马路上走了一个多小时!
“没事,已经不疼了。”程一朵红着脸,起身进了屋。
林潇衡急急忙忙提着医药箱跟进来,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脚受伤了怎么不说呢。”灯光照在他脸上泛起彩色的光圈,被这般小心地照拂着,程一朵觉得自己快要飘起来。
“我自己来吧。”程一朵接过医药箱,“今天真的太漫长了,得好好睡一觉。”
“噢,噢,好。”也是意识到不妥,林潇衡退了出去,在门口挥了挥手,“照顾好自己。程一朵,我们启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