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潇衡有些不舒服,是真的。
一块结实的情绪压得他整个人昏昏沉沉。
带上耳机,心怎么也停顿不了。刚穿进小路,感到身后有人疾步而来。并没有抬头的打算,加快脚步想要拉开距离。随后脚步声愈加清晰,有人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后背。
回过头,全身因为随即映入眼帘的一切轻轻颤抖,张开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眼眶湿热,心和不知所措的双手一样,不知道停在那里。
“一朵!”
久违的脚步,久违的笑声,久违的呼吸,濒临破碎的记忆纷纷重合,他怔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程一朵。
“一朵?”
细碎的阳光穿过蔽日的梧桐落在她的侧脸,这个时刻宛若一场盛大的幻觉,美好,易碎。
“这么久没见,认不出我啦?”程一朵眼睛一弯,笑眯眯地说,“周灿师兄有事,临时被教授拉过来的。林阿姨让我给你带了些宝贝给你,你都想不到她有多天才,盐水鸭!咸花生酱!还有据说你从小就爱的腌黄瓜!”程一朵把书包里的东西一样样点了个遍,最后拍拍肚子指了指屋里,“你……家里……有吃的吗?我好饿。”
“哦,好,好。”林潇衡这才回过神,他拼命点头,却第一次不敢看她,涌入异乡的风吹散了分别的年月,语无伦次得毫无道理。
接过程一朵的行李推开门,一脚踩过软绵绵的云朵,分不清是体内残存的病毒还是过分激动,一切都迷离得不真实。
“意大利面可以吗?”林潇衡打开冰箱,“先垫垫肚子,一会儿带你出去吃。”
“好啊,好啊。”程一朵直点头。
热水壶嘟嘟地冒着热气,天然气吞吐着蓝色火苗,林潇衡将面条放进热水里,手和心统统失去了功能。
不知道要怎么讲述这几年的生活,也根本无法解释自己的杳无音信。原以为已经不再重要的事,却在程一朵出现的瞬间全都逆流而上。
“你现在手艺很不错嘛林潇衡同学。”程一朵站在背后,说话含着笑。
“喂饱你没问题。”林潇衡一边盛面一边说。
“周灿师兄说今天是个好日子,突发奇想和女朋友跑去领证了,教授昨天早上才通知过来参加研讨会,我行李都没来得及收拾。本来想给你买两盒糖多乐的,一早的航班,没开门。”程一朵嘟着嘴抱歉一笑,好像长大了一些,说话温和沉稳,依稀还有当年的模样。
“总还有机会的,你快吃吧。”林潇衡面对着程一朵坐下,认认真真地看着她。
“我脸上有番茄酱吗?你怎么老盯着我。”程一朵探头在餐桌旁边的影子里照了照,还是一笑脸就红。
“喝点水。”林潇衡起身倒了杯温水,距离感和熟悉感融合在一起,所有细胞都不听使唤,脑袋一片空白。
“你还记不记得我高三那会儿离家出走过一次?”程一朵咂咂嘴,抬起眼睛望他,“晚上阿姨给我煮了碗面,和你煮的一样香。”
“是啊,那天你兜里还掉了一团情书。”林潇衡突然笑起来。
“哈哈哈,你这戳人痛处的记性我真是服气。”程一朵吐了吐舌头。
气氛又变成朦朦胧胧的粉红色,他好想时间就这样停下来,所有的纠结、忐忑和后悔都在这一刻和解了。
“好饱,好饱。”程一朵心满意足地竖起大拇指,喝了口水打开了话匣子:“教授把我丢在你家门口,说要去帮师母去买条围巾当礼物。他们俩在一起起码也有二十多年……三十多年了吧,还像谈恋爱似的,每次他讲电话我都不好意思在旁边听。”
“大概因为……他们看向同一个方向吧。”林潇衡长吁了口气。
“嗯?”
“我是说,可能天天在学术里的人比较年轻,心态永远年轻。”
“哈哈哈哈。”程一朵又笑起来。“你是夸奖自己顺便嘲笑教授吗,他肯定会反驳你,明明除了心态,我长得也很年轻啊……”
程一朵一笑,林潇衡就跟着笑。
习惯集体复活,厚重的温暖在心间游走,发芽,生机勃勃。
“第一次来英国,东道主同学有没有兴趣带我四处晃晃?”
“我的荣幸。”林潇衡绅士地拍了拍她的头。
“潇衡,你醒了吗?”门铃响,传来了郝胜男的声音。
打开门,她和程一朵几乎同一时间看见了对方,空气霎时冻结。
“你……怎么会在这儿?”为了掩饰讶异,郝胜男刻意提高了声调。
“我和教授来参加研讨会,刚到不久。”程一朵轻柔一笑。
“不是……你怎么突然就来了啊,也不提前说一声……”郝胜男慌得语无伦次,原本还兴高采烈地迎接新开始,这一秒又被打回原形,吃力地维持着东道主的体面,“不然,我可以和潇衡来接你……们……”
“不用客气,教授直接送我过来的。你快进来啊,好久没见了咱们。”程一朵说话的语气真像个女主人,郝胜男不甘地想,明明她才在英国生活得比较久啊,程一朵的到来,她却成为了最陌生和疏离的一个。
“不用了,实验室还有事,我先回去了。”她难过地转身。
“郝胜男!”听到身后林潇衡的叫声,又欣喜地回头,以为他体察到了自己的情绪。
“我晚上不去实验室了,项目就直接定稿提交吧。”林潇衡关上门,抽离了所有的温暖空气。
沿街的路灯慢慢亮起,郝胜男背对着被击得粉碎的侥幸,视线一片模糊。
她和林潇衡之间正在扭转的关系,随着程一朵的突然出现,再一次回到了原点。她记得那种眼神,和当年在图书馆拒绝和自己一起自习的时候,一模一样。
朝夕相对那么多年,经历过病痛、挫折、荣誉和跌倒重来,这些故事原来只是铺垫。她那么了解林潇衡,所以始终隐忍而克制,保持着让他舒服的距离,也从未深究过他在意的曾经。她那么小心,那么卑微地在爱情边缘试探,不曾想到又一次在他眼睛里看到熟悉的温柔,还是朝向了当年的她。
到底是该庆幸爱上了一个长情的人,还是该悲哀,长情的对象永远不是自己。
心乱如麻,身体的每个部分都被尖锐的念头撕裂。
打开手机,拨通了林潇衡的电话,或者刚才只是一场幻觉,他会慵懒地说,我都睡醒了,你怎么还没来呢。
接通的瞬间又掐断了。
她知道,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之前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你把它摘了。”林潇衡笑着指了指程一朵脖子上的挂坠,那是他送的戒指。
“是摘了呀,还差点被我丢了。”程一朵龇牙咧嘴地凑过来,“不过后来我又捡回来了。”
“怎么,良心发现?”
“因为想明白啦,那时候夏雪说我偷了她的戒指,你就送了这个给我。我知道你送的时候是真心的,那个时刻是真心的就足够了。”讲到他们不曾坦诚面对的话题,程一朵的语气温柔又坚定,“就算你和郝胜男在一起了,也不代表你背叛了当时的你,只是时间太长了,什么都可能发生。”
“你讲着讲着扯到哪儿去了,有些事情不可能就是不可能,永远都不可能!”林潇衡有些着急,呼吸都紧凑起来。
“是啊,有些事永远都不可能。”程一朵的表情渐渐凝重,随后又释然地笑了,她指了指客厅茶几,那里清清楚楚地放着程一朵十七岁时的照片,“郝胜男可不会允许你在这么显眼的位置,摆其他姑娘的照片。”
“这个……算你有良心。”林潇衡转过头,红着脸说。
“前一段时间,听说林以安要结婚了,我本来想回来……算了,你还好吗?”走在马路上,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投到一起。
“我能吃能睡,有什么不好的……”程一朵嘟着嘴喃喃道,“况且本来也没在一起啊。”
“对哦。”林潇衡突然笑出声来,他想起梦里好像程一朵也这么解释过。
“你在笑什么?”程一朵轻盈地跳到他前面,一脚踩在影子里,“不过林以安倒是邀请我参加他的婚礼,非亲非故的,去才奇怪嘞。”
这里的建筑和国内不一样,极古老,极幽密。不规则的青砖,不平整的墙壁,路过的都像景点。
“你看!”程一朵招招手,好像发现了新大陆。
是一块留言区。“我永远爱你。”“希望我们能一起变老。”“就算我老了,我还爱你。”“我们不是只有现在吗?现在不是可以相爱吗?”……形形色色,写满了游客与“永远”有关的呐喊。
能够抵达永远的人多吗?不过写下这些话的当下,是下定决心一直一直在一起的吧。
傍晚时分,眼前的天空异常好看,小片光芒与条状云彩交叠,林潇衡拿起手机,按了几下快门。
“你是在拍景色,还是拍我?”程一朵像被熏陶过而充满即兴的人文气息,紧紧拽住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意识流。
“你猜。”林潇衡微笑着,认真的表情真好看。
程一朵扬起头,把腰挺得直直的,想让自己看起来美好一点。
用影像记录下的,也许是这一刻。
突然手机响,是郝胜男。
“今晚要提交项目报告了,需要你作为第一作者签个字。”
“好,我一会儿就回来。”林潇衡停下脚步,“现在要回实验室签个字,你是先回去等我,还是跟我一起?”
“有这样的好机会,当然是夜游校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