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警车,行色匆匆的面孔,惊讶恐惧的人群,被血色浸透的夜晚,哭泣的父母,消毒水味道的医院,红灯闪烁的抢救室,随风散开的信仰。
程一朵缩在抢救室不远的角落里,颤抖地抱紧自己。
她的双手都是血,殷红的血。
钱美丽太争气,太努力,太没有存在感,才不知道怎样破碎地面对父母,生怕连同最后一点骄傲统统从这个家里被驱逐出去。
而自己竟然天真以为,这只是同学之间纠缠的一次意外。
无数的自责从心底密密麻麻地爬过,没有眼泪,发不出任何声音。
夏雪喊着都是我的错,美丽你怎么这么傻,哭得不能自已。
各种领导陆续赶来,吴双木讷地站在辅导员身边,一遍又一遍地说明情况。
被吓坏了的女生被困在不同的地方,经历着前所未有的痛苦。
“别装了。”路过的吴双冷冷丢下一句话。
一反常态地没有反击,夏雪独自走到走廊尽头,望着空荡荡的楼梯,发疯一样地撕扯自己的头发。
好像进了一条又细又长的胡同,无法回头,又无法抽身。
我怎么可以这么坏?
她反反复复地问自己,从未审视过的一身戾气,这时候纷纷调转回头扎向自己,很疼,很无助,很想哭。
明明最开始,她只是想好好喜欢一个人啊。
最后和不爱的人在一起,逼着一个女孩儿放弃生命。
即便这从来不是本意,也始终和这个不可理喻的自己逃不了干系。
头发纷纷扬扬地掉在地上,痛感牵连着神经,内疚并没有好半分。
她怎么允许自己变成这副模样。
“夏雪。”身边有人叫她。
闻讯而来的陆耀辉已经向她奔来,目光揪在一起,饱含着热切的泪。而陆耀辉身边的林潇衡,甚至连头都没有转一下,径直向前走去。
而此刻,她不想再错下去了。
不想再违背自己的初心,伤害这个看起来并不公平的世界了。
她抬起脚从陆耀辉身边擦过,一把拉住了林潇衡,眼泪止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她想说给我个机会,重新认识我。
她想说那些都是假的,都是假的,自始至终我都只是在赌气。
可是林潇衡看都不愿意看一眼,直接拿开她的手,向墙角边的程一朵走去。
一朵,一朵。
他的声音游离在无限宽广的空间里,程一朵茫然地抬起头,红肿的双眼被灯光刺得睁不开。
没事了。林潇衡蹲下来,将眼前的姑娘揽在怀里。
被安全的心跳围绕,程一朵颤抖着将手举到旁边,拉开短短距离恐惧地说,林潇衡你别靠近我,我的手上全是血,钱美丽流了好多血……
林潇衡心疼地抱紧她,一朵,没事了。
她的血是热的,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我好怕她会冷掉……程一朵失声痛哭起来,冰冷的身体像被冬天彻底包裹住,和钱美丽一起没有了灵魂。
没事了,我在这儿,没事了。林潇衡拍着她的后背,轻柔地安慰着。
怔怔看着这一切,那个冷漠的,不近人情的,永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林潇衡,把所有的温柔关切都给了程一朵。
大庭广众。
肆无忌惮。
而自己幡然的醒悟,也许永远得不到他的信任,又或者,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再好,再坏,再美丽,再丑陋,对他而言根本就不重要。夏雪流着泪,视线却无法从林潇衡身上移开。
她真的幻想过某个短暂片刻,他化作一束温暖的光,照亮这个被患得患失折磨得面目全非的自己。
她一直在后面追,天涯海角,未曾动摇。
追到最后已经分不清是为了这份爱,还是习惯了奔跑的姿势,她心心念念想得到的人,吝啬到一丝希望也不愿给。
他说,转不转学院是你自己的决定,如果是为了我,不必了。
他说,我马上要出国了,这种事情不考虑。
他说,喜欢你的大有人在,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如果有一天他只要说,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顺其自然好吗,她真的可以把全部的善意、温暖和努力付出给这个世界。
林潇衡扶着程一朵慢慢站起来,小心地擦掉她的泪。
眼泪好像失控了一般,擦着擦着又不住地流出来。
“你带她先走,这里我来照顾。”吴双跑过来抱了抱程一朵,吩咐林潇衡,“她今天吓坏了,拜托你。”
“好,有事电话。”
林潇衡揽过惨白的程一朵,将她半个人支在怀里向外走去。
这姑娘不能待在这里,她需要新鲜的空气,需要一些安静的时间。他知道这个夜晚有多可怕,只要想到程一朵满手是血的惊叫,他的心就忍不住地疼。
“你们去哪儿?”夏雪追了过来,头发凌乱地挂着,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
“闹够了没有?”林潇衡冷冷地发问。
“对不起……”夏雪低下头,没有再做任何辩解。见林潇衡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又踉踉跄跄追上前,带着哭腔大声喊,“你们去哪儿啊?”
林潇衡停下了脚步,一字一顿地答道,“回家。”
我们回家!
“小雪,你怎么了?”不想再迎接陆耀辉疑问的眼神,他所有的关心、猜测、小心翼翼在这时候看来就是一场灾难。
“陆耀辉,我们分手吧。”夏雪将头发捋了捋,将自己重新整理整齐。
“为什么?”陆耀辉不解,他从来没有如此在意过一个女生,拼尽全力地靠近,讨好,却轻而易举被判了刑。“如果是因为钱美丽,我可以和你一起去面对。”
“不是。”
“因为……林潇衡?”陆耀辉不是笨蛋,他早就从夏雪的反应里猜到了一二,一直不敢戳穿,因为相信时间总能让一切过去。
“他马上要出国了,不是吗?”夏雪的默认让他彻底慌了,话都说不流畅。
“都不是,我从来都没喜欢过你。”夏雪直视陆耀辉的眼睛,那是带着恨意的神情。
这辈子我只后悔过两件事情。
一件是从人文学院转到了电子系,另一件,就是和你在一起。
失去了最喜欢的课业,也无权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人。
不过陆耀辉你也不无辜,你的前女友,前前女友,包括已经退婚掉的宁宁,哪一个不是全心全意地爱你,最后换来了你的轻视和嘲讽,当你讲着她们黄色段子的时候,我简直恶心极了。
所以,今天我们一拍两散,谁也不欠谁。
“我对你,是真的。”陆耀辉低下头乞求着。
“订婚,退婚,恋爱,分手,劈腿,离开你爸给的那些臭钱,你还有什么?跟你这种人在一起,除了钱美丽那种傻子,谁会相信你说的爱?你也配?”夏雪冷笑一声,“这一刻开始,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陆耀辉安静地目送夏雪从自己身边离开,没有痛苦。决绝的背影逐渐消失,好似一根始终未落的大石头终于抵达地面。是意料之中的结局,却是意料之外的平静。
他想不起来究竟是哪个瞬间开始有这种心理准备的,只觉得天好冷,夜好深,孤单的风从走廊这头吹向那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川流不息的大马路上,夏雪的心彻底失去了方向。
他们的家是什么?
他们的家在哪里?
他们怎么可以有家!
重复咀嚼着失意的只言片语,苦涩沿着喉咙慢慢涌上来,胃里一阵恶心,她趴在树下吐了起来。
五脏六腑被肆意掠过,夏雪的眼泪飞得到处都是。
林潇衡淡淡的一句“我们回家”,已经彻底宣判了她的出局。梦想,希望,爱情,这些美好的词汇都离她而去,突然之间失去了前行的动力。
只要想到他为程一朵拧紧的眉头,心疼的沉默,不被爱的无能为力就立刻包裹全身。即便最终程一朵也无法和他双宿双飞,但她还是轻易得到了他的心,甚至可以回他的家。
这是她想也不敢想的,最遥远的奢望啊。
“小雪!”陆耀辉追了上来,“钱美丽醒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不去!”心里一皱,“怕去了又把她气得自杀。”
“你不会的。”陆耀辉不放弃地跟着她,“我知道,你从来都不想伤害她。”
“不,你错了。”夏雪停下脚步,“我是故意伤害她的,只是不想让她死。因为死,太容易了。”
所有话被堵住,陆耀辉低垂着脸,沮丧地说,“其实分手也没关系的,只是别为难自己。”
“我他妈的不需要你做好人!你们一个个都扮演好人,那我算什么!魔鬼吗!”夏雪疯了一样地撕扯他的外套,厚厚的呢子大衣被指甲出一道道的印记,冒出了零零星星的线头。陆耀辉一声不吭,任她咒骂。
不知道过了多久,夏雪乏了,累了,弯下腰又一股脑吐了起来。
“别靠近我!”对伸过来扶自己的手大喝一声,跌跌撞撞地走了。
陆耀辉站在阴影里,化作一片沉默的海域。
他还是去看了。
众人守在观察室门口,她的父母似乎还在因为医药费的事情和辅导员争吵,陆耀辉一个人偷偷移到玻璃窗外,看到躺在病床上的,苍白的,憔悴的钱美丽。
和那个风风火火,只比自己矮个小半头,见面就说“学长你可以带带我吗”,以及跳上来一拳打掉自己半颗牙的姑娘一点都不一样。
钱美丽看到他,嘴巴动了动,挤出了很艰难的一丝笑容。
他知道,她在说我还好。
陆耀辉突然眼睛湿润了。
就站在那里,隔着一扇玻璃的距离,和钱美丽沉默对视。
从来没有被珍视过的爱情,因为寂寞而贪图的一时新奇,怕麻烦而进行权衡的得失,被通知已经停止的恋爱,错综复杂的往事都在这段时刻溶解了。
“好好的,你要过上更好的生活。”陆耀辉张着嘴,对空气说。
钱美丽依旧看着他,眼睛里都是平静的体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