翘了一天的课,晨曦里看林潇衡一点点走近。和往常并无二致的沉稳,隔着微光看到悲伤的剪影熟悉又模糊。
敏感地察觉到有事发生,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一声不吭地跟着他,像一条安静的小尾巴。
摇晃的公车上,望着窗外呼啸而过的风,林潇衡缓缓地说,今天是我父亲的忌日。
程一朵一个激灵坐直了,半晌扭过头问,林阿姨呢?
没有听到回答。
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好把脸转向窗外,心跟着汽车的颠簸,漫无目的地摇曳。
她从来没听林潇衡提起他的父亲,那个人已经在林家的生活里模糊得几乎只剩下一个印记了。
而此刻,即便身边的男生看起来并没有太多起伏,她也真真切切确认了,扑面而来的,是悲伤。
“现在去哪儿?”
汽车在江边码头停了下来,程一朵顺从地跟在后面。
“之前有十八年,我姓顾,你知道的。”不知道走了多久,林潇衡终于慢下了脚步。
“那时候我没想过以后的事,也不需要考虑。
一个非常完美的家,非常完美的父亲母亲。
直到父亲出了车祸,当场死了。”
在江边的岩石坐下,林潇衡眼神迷离地望向远方。
“我很快改姓了林。每个人似乎都没怎么费力地,从父亲离开的悲伤里复原。
他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没有照片,没有纪念日,甚至连装着他味道的被单、沙发通通都没留下。
好像这样,真的就不存在了一样。
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妈在保护我。”
林潇衡下半个嘴唇颤抖着,“因为父亲出事的时候,副驾驶坐着另外一个女人。”
程一朵惊得张大嘴。
父母日复一日的激烈争吵,她曾经觉得死别大抵要好过生离,比起母亲为爱痴狂的壮烈,林阿姨的洒脱多么可贵。
她那么羡慕着林潇衡啊。
现在想来,那些温柔的背后,林阿姨其实多么难过。
“每年的今天,你都来这儿?”挨着他坐下,肌肤随着脉搏轻轻跳动。
“想看看江河能到多远的地方,江河流走的时候,我就想,总有一天也会离开这个地方,那么我妈也许就不用那么辛苦了吧。”
所有的语言都苍白无力。
浑浊的江水数十年如一日。
被埋葬的秘密终究不见天日。
一朵,我一直想问你,
爱如果很重,你会疼吗?
离家出走挨了打,疼吗?
一次一次地被母亲推开,疼吗?
她用那么难听的话伤你激怒你,疼吗?
我知道你其实只是想抱抱她,你比任何人都爱她。
可是即便是疼,你也依然倔强地抗争着,想找到自己爱的方式。但我不行,我妈其实比我们想象的都要脆弱。
程一朵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摇摇头说,“不疼了,都忘了。”
林潇衡温柔地笑了,所以,我们家永远没有争吵,彼此克制又心照不宣地藏好那个不能说的秘密,可是一朵,你是我想也没想过的模样。
“因为你们都在爱着对方啊,
用你们觉得最好的方式。
我妈也是,她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肯接受现实,总想留住原来的家。
其实完全可以开始新生活的,毕竟她还挺美。可惜了,她老说我遗传我爸的大鼻子,辜负了天赐的好基因。”
双手一摊,卖力的自嘲终于让林潇衡的眉头舒展些许。
“过来,告诉你一个秘密。”林潇衡指着奔腾的江水,神秘兮兮地把她拉近。
“什么秘密?”程一朵果不其然地很期待。
“看到那个江堤了没?左边的那个?”林潇衡憋着笑,看身边的好奇宝宝全神贯注地找到目标,“根据我多年的观测,如果江面再上涨17%以上,承重可能会不够。也就是说,会发生水灾。”
程一朵正绞尽脑汁地换算呢,突然意识到被耍了,跳起来在他背上挥了一拳,“快来看啊,学霸欺负人啦。”
明明是很难过的一天。
连续很多年,独自坐在江边看着昏昏落日,所有不易察觉的消极情绪都在那些时刻迸发出来,一发不可收拾。而今天程一朵的陪伴,似乎一下子将这么多年的压抑全部释放,全身轻轻的。
这是个有魔力的姑娘。
那天夜里,她脸上留着明显的巴掌印还倔强对峙的时候,心似乎被什么触动了。
努力想成为表面上无懈可击的自己,始终逃避的那一部分,她却一次又一次地迎面而上。
“走啦,吃饭啦。”程一朵拉拉他的衣袖。
“哪儿?”
“回家!”程一朵眼睛明亮地说,“回你家!林阿姨应该已经在煮红烧肉了,还有干锅鱼和麻辣蟹,是不是想流口水呀!”乐呵呵地戳到了林潇衡最害怕的地方。
每年的今天是他和母亲各自难过的日子。
不联系,不聊天,已经成为一种默契。
“快走快走,我饿了!”程一朵柔软的手拉住他的胳膊,温暖沿着神经游遍全身。见他还愣着,又补充了句,“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怕不怕,有我呢。”
“一朵同学,你把我当小朋友了吗?”林潇衡撇撇嘴,好笑地说。
“偶尔当个小朋友也没什么嘛。”程一朵高昂着头,“出了校门,冷面学霸……啾……被我摘下来咯!”
在家门口踌躇了好一会儿。
程一朵小心捏了捏他的手,侧过脸盯着他眼睛笑了笑。
“妈,我们回来了。”平淡的声音,努力收拾好最后一丝犹疑。
“林阿姨,我来蹭饭啦。”程一朵扬起语调扮了个鬼脸,“今天学校实践日,老师说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开展实践活动,我哪有什么想法啊,我最棒的实践就是来阿姨这儿吃一口好菜!”
林潇衡被身边这个鬼马姑娘的夸张表演惊呆了。
“回来啦!”厨房里热气腾腾,林阿姨放下手中的一锅汤,笑眯眯地迎上来,“螃蟹马上来啊,刚匆匆忙忙去菜市场,总算抢到最后几只,咔咔,最生猛的!”
“我已经准备好啦。”程一朵乖乖坐好,一脸虔诚地举着叉子等。
并没有想象中的苦涩眼泪,也没有一直担心的痛苦情节,安安心心的一顿饭,林阿姨笑个不停,程一朵吃得直打饱嗝。
回学校的车上,他笑着看程一朵像一只不停跳起来的袋鼠。
真是谜一样的小袋鼠。
曾经同情的遭遇,驻足的伤口,似乎都未曾改变她分毫。
“嘿,一朵同学,我以后出国了,我妈就拜托你了,反正她现在对你比对我还亲!”
“正好哇。”程一朵眼睛一亮,“等你出去了,我就住到你家,霸占你的妈妈,霸占你的房间,霸占你的书房,还有你的床,啦啦啦啦。”眉飞色舞的模样好生可爱,林潇衡情不自禁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头。
“别的可以,我的床,想得美!”
无缘无故地,两个人的脸突然红了。
恰好,公交车上的沙哑电台里正在放莫文蔚唱的《爱情》,恍恍惚惚又想起了父亲临走时,没有生命力的眼睛。
爱情,当然应该相信。
但它的发生,实在需要太多机缘了。
恰好是那个对的人,节奏合适,爱的力度刚刚好,一方的方式恰好是另一方的需要,一方的软弱恰好是另一方的盔甲。
即便这样,也不能保证从从容容走完这一生。
每个人每一天都在变,万一遇到了更合拍的人,万一需要更多的爱了呢。
所有的“爱过”,其实已经太不容易了。
“快回去吧。”林潇衡将程一朵送到宿舍楼下,低低加了一声谢谢。
“林学长是你吗?真的是你!”远处飘来抑扬顿挫的声音一定是郝胜男,刚下课的同学正陆陆续续往这边走来,郝胜男挥着手热情地喊,“正想跟您请教出国的事呢!”
学霸轻轻松松地被粉丝拖走了,程一朵噘着嘴被人群淹没。
还没来得及说,不客气呢。
被一束温暖的目光追随着,前途今生都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