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耀辉休学之后,钱美丽好像有使不完的柔情,每天早晚编辑长长的问候短信发过去,下课后蹲在宿舍的阳台开始打毛衣。
怎么说得清楚呢,蓬蓬松松的惦念,是她这个年纪的执着。
从前一包辣条就着麻辣烫,边看《康熙来了》边笑得直打嗝,现在一切的娱乐活动都取消,赶着把情谊送到陆耀辉手上,好让这个冬天不那么难熬。
程一朵常有疑虑,她看到陆耀辉的朋友圈明明是精彩纷呈的呀。喝酒,买醉,和那个叫依依的姑娘腻腻歪歪的合影,以及宽敞明亮的办公室。
她又想该不会是对钱美丽不可见吧。
钱美丽却自信说,看一个男人缺什么,就看他朋友圈炫耀什么。陆耀辉现在逃避生活,躲避爱情,就连工作也一定不顺心,“真担心他。”讲到这儿,她温柔一笑,继续低头织起了毛衣。
“钱美丽,你醒醒吧。”夏雪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身后,表情复杂,既没有凛冽的恨,也没有轻薄的不甘,竟然透露着不易察觉的真心。
程一朵下意识拉了拉她,示意不要说下去了。
“你告诉我,陆耀辉有什么好?”夏雪的话一字一句地砸下来,“我当时分手的时候,也很难受。我难受不是因为爱他,是舍不得那种感觉,被爱或者说,被满足的感觉。”
想要一个包,他可以把所有颜色都买给你。
想要一样化妆品,他可以找遍世界的代购,被人骗都不知道。
甚至他爱你,连仪式感都给你,全部给你。
“但后来我清醒了,那不是爱,他对所有看上的姑娘都这样,他就是这样的人。”
钱美丽继续织,毛线绕在小手指上打乱了节奏,她这才抬起头,目光锐利。“夏雪,我跟你不一样,我跟你不可能一样。”
“能有什么不一样?”
“你随随便便就跟男生去外面住,我怎么可能跟你一样?”钱美丽的话向利剑一样脱口而出,程一朵反应过来想上前阻止,已经来不及了,“陆耀辉只是你众多前男友中的一个,因为得不到他的爱,就跑来找我的麻烦?他只是不愿意连累我,他是爱我的,甚至,甚至前几天他还亲了我!”
“亲你就是爱你吗?爱你的人是不舍得这样对你的!”夏雪的眼睛璨璨扫过程一朵,她立刻明白话里的深意,脸一红。
“夏雪你闭嘴!”钱美丽恼羞成怒,将手里的毛衣猛地摔到地上,“你没资格跟我谈爱情!”说罢,头也不回地冲出宿舍。
“钱美丽!你以为你把自己包裹得跟刺猬一样,我就看不出你在害怕吗!”夏雪站在身后,大喊了一声。
诚实地面对自己,有时候太难了。
谁又不是那个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刺猬呢。
那些表面的勤奋,意气,为爱抗争,全是我。
而在黑暗涌动的河流里,恐惧、逃避和孤立无援也是我。
谁不想在没有结局里的故事里做一场春秋大梦呢,守护那些随时被外力吹折的眷恋和向往,梦醒来的时候,连破碎都可以不计较了。
找了一圈未果,程一朵回到实验室,发现钱美丽蹲在地上,委屈又怨念地说,我只是喜欢他,可是没有自作多情啊。
“我知道哭哭啼啼很没种,一腔真心被人当笑话,但是我没办法啊。”钱美丽难过地说。
程一朵拧了块毛巾递过去。本来抽泣声已经越来越小了,接过毛巾,钱美丽没忍住哭得大声了起来。
一头钻进程一朵怀里,
在这个世界上,你喜欢过谁吗。
如果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那是多么小概率的一件事啊。为什么非要经过无数错的人,流浪过无数陌生的风景,被多少自以为是刺得伤痕累累,才发现,我们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那实在是太正常不过的了。
我只敢隔着朋友圈的距离看她。我从来不敢留言,怕他会因为我变得不快乐。
我喜欢在楼梯口等很久只为了看他的笑,尽管那些微笑没有一秒是朝向我。
我总是在纸上写他的名字,可是从来不敢画他的样子,因为我画画的水平实在太烂了。
我从来不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滋味,我只是不想打扰地守护他,等他落魄或孤单的时候,特别骄傲地站出来。
给他一个特坚强的依靠。
现在,程一朵就是钱美丽的臂弯。晕晕乎乎安慰了很多话,自己只记得一句,好像是,“日子还长,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呢。”
那一瞬间,她想起了母亲。
也体谅了那些年她的执念和不甘。
对和错,爱和恨,深和浅都无法定义感情,所谓的感同身受其实不存在,被爱过,被保护过,就值得永远感谢。
泪水弥漫,灯光缱绻,钱美丽的表情黯淡迷茫,随后又汇聚成坚定的一句,“我想好了,明年本科毕业就去他公司工作!”
心疼,不解,还有一丝羡慕。
她看到钱美丽在爱情里迸发出的能量,无边无际地在海面炸起一朵朵烟花,把生命和向往都埋进地表深处。但是,被这些能量支配着,失去的又岂是爱情,分明还有曾经单纯的自己。
程一朵眼睛红红的,看庞大的情绪被冲到屋顶,又落到眼前若即若离的空气里,顺着实验仪器的低鸣,听到了整个过往濒临破碎的声音。
想起那一年冬天,和林潇衡在图书馆门前的草地上堆雪人。
雪球直击心脏,像一声脆脆的叹息。
那场雪从来没有停止过,把记忆冻在春天到来之前。
“一朵,这周末公司年会,有兴趣吗?”林以安发来短信。
“不去了吧……我有实验。”刚回复,实验室的门已经推开,林以安站在眼前。
“跟教授已经请好假了,你们福利院的大赞助商,怎么,不愿意去见见大家吗?”
想不到理由拒绝,程一朵迟疑着点点头。目光触及林以安,突然发现重重叠影里,他竟然有双那么漂亮的眼睛,情绪饱满,像升华过的琥珀。
周末很快就到了。
穿上林以安贴心准备的玫瑰色长裙,一步一步拖曳在木质地板,裙摆洋洋洒洒地散开。
在巨大的ora标牌下愣了一会儿,不知不觉被林以安轻牵住手,“走吧,我们进去。”
很多面孔和目光射来,年轻的男同事将杯子倒上红酒递给程一朵,没等反应,林以安已经接过杯子,低声说,她不喝酒,我来。
喝完酒,他将杯子轻轻放下,嘱咐男生照顾程一朵,边打电话边穿进人群,和所有目光失去了联系。
他不在,程一朵反倒自在了些。
年会现场有人表演,第一首歌是《为爱而生》。音乐响起,彩色的灯光闪过,沙哑的歌声让人一次又一次地想起沉溺在青春里的晦涩爱情。有那么一秒,她很想林潇衡。蹩脚地演绎着无关痛痒的连续剧,骗得了所有人,自己又何尝不清醒,自己又何尝不是为爱而生。
歌手吼出最后一个音,程一朵的眼泪完全不受控制,拼命往下落。
摊开被酒杯冻得微微发痛的右手,没有说出口的思念早已描绘成掌心的纹路,一寸一寸,收藏在生命的每个缝隙。那些带着苦楚的秘密,像被迫退场之后依旧对舞台念念不忘的配角,孤独地看着旋转的布景,怀念被命运眷顾的时刻。
钱美丽说,爱情只是付出。他能照单全收自是皆大欢喜,但最重要的是爱,爱是一个永恒的动词。
但是,她想抓住现在。
有一阵一直做噩梦。梦见自己穿着蹩脚的拖鞋满世界找东西,夜色浓得化不开,支离破碎的灯光覆盖着城市的阴影,她一直走,不敢停下来。许多原本熟悉的地方变得陌生,原本熟悉的人也换了面孔,那些都是被岁月打击和摧毁过的寂寂路途。
找家人,找朋友,找工作,找住处,找爱人,找梦想,找自己的影子,找另一段生活,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要找的究竟是什么。
然后听到林潇衡熟悉的声音,一朵,我在这儿。
原来生命的某些时刻,她为他而生。
一些陌生面孔陆陆续续来敬酒,时间以秒为单位不紧不慢地行走,笑容由僵硬变得缓和,继而再次僵硬,最后一首合唱结束,这场年会终于落幕。
“我送你。”林以安看起来喝了不少酒,脸红红的。
“不用了,我打车自己回学校。”程一朵担心地摆摆手。
“那,我送你上车!”林以安一把拉过程一朵向外走去,深夜的路遥远漫长,红绿灯统统变成忽闪的黄灯,树木萧索地立在视线边缘。
“不好意思啊,今天没怎么帮得上你。”对整个晚上躲在角落,程一朵感到些许抱歉。
“没关系的一朵,你和他们又不一样。”
一切还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地球不会停,世界还是井然有序地排列组合着。和林潇衡杳无音信的时光里,春夏秋冬没有变化,爱和梦想统统不见,过去和未来交叠,一遍遍循环播放。
她知道,自己在等待他出现。
等到近乎绝望,等到抽屉深处那些关于他的句子悄然泛黄。
这长长的逼仄的走廊,湮灭开疯了一季的爱情,那是她不想面对却不得不承认的,发生在20岁那年,最美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