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登陆的那天,程一朵在实验室通宵写材料。向来对天气预报不以为然,听到台风登陆的消息也就不置可否地皱皱眉头,下意识在心里念一句“危言耸听!”以及“唬小孩儿吧!”
深夜时分,偌大的实验楼被阴影笼罩,白炽灯有些老化,开久了明暗交替,光线虚弱。虽然实验室并不在最高层,程一朵开始担心起台风会不会把屋顶掀翻这种傻问题来。
惴惴不安时,接到林以安电话,问得极简洁,“一朵你在哪儿?”
无奈地吁了口气,“还在实验室,今天加班。”
“那你开门啊,快开门。”
惊在原地足足十秒钟没能反应,原本走几步就能到的门口,小跑着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分外明晰。
是林以安。穿着笔直的西装却笑得像个孩子,风把头发吹成有趣的造型。他晃了晃右手提的袋子,“饿了吧,给你买了披萨和牛奶,先吃点儿?”
实验室依旧安静如昔。程一朵边打字边啃披萨,林以安坐在不远处看手机。转过四十五度角看过去,恰好和他的眼神接触,眉宇温柔,相视而笑。飞扬起来的尘埃在耳畔侧身停驻,仄仄的墙壁剥落了陌生和疏离。
半晌,真的起台风了。风撕打着窗帘,城市像疯狂的野兽肆意飞窜咆哮,玻璃被撞击发出哐哐的响声。隐约听到走廊有水流的声响,程一朵举起台灯,顺着墙角慢慢寻找声响的来源。
雨点重重砸下,林以安逐一锁好窗户。他伸出手用力抵御风的力量,厚实的肩膀让整个世界失去了颜色。程一朵想上前帮忙,林以安只笑着拍拍她的头,很快就好了,别怕。
有一瞬间,程一朵觉得他就是天使。
能够洞悉一切,能够赶在雨水倾泻之前,能够拯救平凡的人类,她甚至能看到他背后闪动的透明翅膀。
随即“咣”一声,整座大楼停电了。程一朵蹲在原地,看着一切渐渐陷入黑暗。风更加肆虐地敲打窗户,她很轻很轻地叫着,林以安,你在哪儿?
耳畔响起了熟悉的声音,一双无比温暖有力的手抓住她的胳膊,“一朵我在这儿。”
一朵,停电了你也没法工作,要不趁机睡会,一会儿有电了我叫你。
程一朵趴在桌子闭上眼睛,好像所有的恐惧、灾难和孤独都远远隔绝在外,这个世界那么安全,那么平静。
“林以安,要是睡到明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会不会飘在水上啊。”
“你的脑袋里都在想什么呢!”
“我觉得咱俩特别像启大的孤魂野鬼。”
林以安哈哈笑了起来,“是啊,我们两个是启大的倒霉鬼!”
依旧有黑色的风从东西南北掠过,每个角度不停发出剧烈的响声,仿佛是某一声呐喊,从这头吹到那头。但这头与那头的距离,说不清有多近,有多远。
雨水顺着玻璃连成模糊的一片光影,程一朵忽然想到相依为命这个词,幸好他在。
天亮了,整个城市已经处于风暴撤离的寂静中。没有阳光,但足够明亮。
“走啊,请你吃早餐!”程一朵甩出校园卡豪气地说。
大概一宿没合眼,程一朵走路磕磕绊绊,困得眼泪汪汪。林以安停下来,严肃地说,“以后不许熬夜了,听到没有?”
程一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林以安又强调了一句,“听到没有?”
程一朵赶紧很用力地点头,“听到了!”
林以安被她认真的样子逗笑了,换了只手拿外套,用腾出来的左手握住了她。
他的手很暖,几步路走得快飞起来。
程一朵缓过神来,轻轻抽回了手塞进口袋里。
正在吃饭,手机突然一起跳起来。
陆耀辉不知道什么时候拉了个群,说自己要结婚了。
群里发了张制作精良的电子请帖,邀请大家一起去他们家喝喜酒。
“听说你老婆已经怀孕了,人生赢家啊。”
“一下子什么事情都解决了,不像我们,还在租房子找实习呢。”
“再不结婚,是不是婚纱都要套不上啦。”
不爱寒暄,林以安直接发了个大红包。
这下群里更热闹了,各种“谢谢老板”的图片满天飞。
“后天啊,就在我们乡下,不见不散啊。”
一整个上午,群里的消息跳来跳去,几百年不碰面的同学们都跳出来恭喜一番。
程一朵又开始担心起钱美丽。
她一直以为,陆耀辉说“我可能很快就结婚了”只是托词。
去了陆耀辉的老家,才知道他那么多的怪脾气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光是拔地而起的五层小别墅,可以算作方圆几里的标志性建筑了。
院子里搭着舞台,十八线开外的小歌手幽幽地唱着今天我要嫁给你啦。
好久不见的老同学们三五成群聊着大学生活,成熟了几分,但都增加了些许无奈和不甘。彼此重逢,大家似乎能对自己的境遇有所释怀,好像都是这么过来的,那些没被生活摧残过的人,只能说实在太幸运了。
吴双一早起来去沙龙吹的头发,在乡村北风的关照下,已经全然没有了形状。她一边抱怨农村尘土飞扬实在让人难受,一边不停地问莫清风,钱美丽独自在学校应该不会有事吧。
“林学长来了!”迎着欢呼声,林以安拉着程一朵奔了过来。“不好意思啊来晚了,去接一朵了。”
一阵起哄声,“林学长该不会在追求一朵吧。”
“你觉得呢?”林以安笑而不答。
“哇哦!”新娘子来了!
这个叫依依的姑娘今日未施粉黛,看起来很普通,并没有陆耀辉前几十任女友的颜值水准,干净而羞涩地,抿嘴跟大家打招呼。
陆耀辉俨然有了准爸爸的模样,兴奋地跑前跑后,端茶倒水。
“林总,你们公司还缺人吗?”张白白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递给林以安一根烟,自己也叼了根准备点上。
“你叫……张白白?”林以安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吸烟。
张白白吐了口烟雾,惆怅地说,“我最近换了几份实习,发展空间都不大,所以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好的门路。”
“没门路啊。”没等林以安回答,吴双已经率先严肃地拒绝了他,“自食其力懂不懂啊。还有,别吸烟了,人家孕妇呢。”
张白白尴尬地把烟掐灭,他比前两年胖了不少,想起那会儿对程一朵张牙舞爪的企图,又后悔又难堪。林以安心一软,说我回去问问吧。
“好嘞,好嘞,麻烦你了学长。”一脸无以复加的阿臾让人有点心酸,林以安把头扭向旁边的程一朵,她和从前一样意气奋发,笑声清脆。
谢谢岁月,始终待你好。
农村的婚礼很热闹。
陆耀辉的亲戚朋友都很给力,在他们的助威下,舞台上各种真心话求婚接吻都统统经历了一遍。直到最后三鞠躬,拜天地拜父母和对拜的时候,陆耀辉弯着腰突然泣不成声。他满含热泪地望着自己的新娘,不停地说依依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新娘抚摸着微微凸起的肚子,温柔地说我也爱你。
很多同学都留下了眼泪。
他们曾经那么讨厌的陆耀辉,仗着自己有钱,在整个年级呼风唤雨,为了不寂寞,走马灯似的换女朋友,那些年,他们像看笑话一样,等着他最后的结局。
但时间最残忍的是,在这样朴素的布景下,即便他们到参加婚礼的前一刻还在心里琢磨着笑话他一番,但此刻,天地辽阔,他们不知道有多羡慕陆耀辉此刻的尘埃落定。
独自拼搏真的太辛苦了。
辛苦到让人根本不敢停下来,因为你停下来,不会有人等你。
但陆耀辉有了一个停下来的理由。
他的新娘那么普通,普通到不需要经过嘲笑和评价,就已经被平凡如他们所轻易接受。
他们的感动是真的。
仪式之后,陆耀辉带着新娘前来敬酒。
大家一顿玩笑过后,纷纷将杯子中的白酒一干而尽。
“一朵,你怎么不喝点酒?”陆耀辉有了几分醉意,脸红红的,“你看,你们这桌女的都喝酒了,来,我给你倒点儿。”说完从桌上开了一瓶酒,将程一朵杯子里的果汁倒掉。
“她不能喝,我来!”依旧低沉的声音,林以安将酒一饮而尽。
“林学长,我听你的!”陆耀辉跟新娘解释道,“前段日子最困难的时候,这位林学长帮了咱们。”
“哟!陆耀辉你太不够意思了啊!”每个人都站起来,一边开着玩笑,一边把刺激的液体喝下去,把生活的艰难喝下去,把过去的留恋喝下去。好像这样豪迈着,才配得上独自闯荡的孤独和不安。
“对不起,我来晚了!”
喜宴行将结束,钱美丽突然出现,踩着十几厘米的恨天高,蓝色眼影配长腿黑丝,引发了在场所有人的惊呼。她面无表情地给了陆耀辉一个大大的拥抱,激起了第二波的欢呼。
“美丽,你不是说去图书馆了吗?”程一朵结结巴巴地问。
“你以为你们偷偷摸摸地来,我就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钱美丽目光透着杀气,让人心里一凉。没等程一朵说话,她已经端起酒杯向陆耀辉走去,在一阵又一阵的惊叹中,微笑着和他连干了三杯。
陆耀辉被钱美丽的阵势惊到,三杯酒下肚都没缓过神来。他以为还会有什么后续,钱美丽已经踩着恨天高昂首挺胸地回到座位上了。紧接着是本桌伴郎伴娘们一个劲儿怂恿着他再去回敬钱美丽。
钱美丽抿着嘴等待着。
这种心态很奇怪,仿佛万劫不复之后,最心心念念的,还是把从前丢掉的尊严找回来。
如果找不回来,那就全部砸碎,一股脑儿甩在陆耀辉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