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美丽经常说,说了太多遍的爱,就不像爱了。
吴双却觉得,像他和荷风这样,小心翼翼地避开过去,从来不敢提及爱,才真的不算爱。她喜欢和程一朵煲电话粥,那头的声音欢欢喜喜地跳入耳膜,整个人都洋溢着暖意。偶尔觉得自己很冷,深入骨髓没救了的那种冷。
“你准备这样……多久?”周末,荷风总是加班,吴双拉来钱美丽和程一朵吃晚餐。
“什么多久?”吴双低着头戳鸡翅,没有直视她们的眼睛。
“莫清风呢?”安静了好一会儿,钱美丽终于说出了那个名字,隔了这么久,她依旧是那个敢爱敢恨的女孩儿。
吴双摇摇头,抿着嘴不吭声。
钱美丽继续说,你是个把爱情看得比命还重要的女生。可是爱情总会变得平淡,轰轰烈烈不会长久的,一杯白开水浇下来,琐碎的生活迟早会把我们都吃掉!你明白吗?
吴双点点头,脑海迅速倒回了那些在各种档次的大饭店应酬时的惴惴不安。觉得有点凉,便将薄外套的领子裹紧了些。
“其实我很想骂你,脑子怎么这么不清楚,你难道看不出来,莫清风是真心对你好。迟钝了一点,老实了一点,可能长得稍微寒碜了一点,其实老了之后还不是一样。”钱美丽絮絮叨叨,她对这几个月来被吴双占据的时光开始有些微词,毕竟家里的电话也开始频繁催她找个对象。
“不是的,荷风对我也好。”吴双觉察到钱美丽的不满,转过头向程一朵投了个求救的眼神。
“好什么好!你看看你的样子,本来挺清纯的女孩儿,我记得以前教你刷个睫毛膏都费劲儿,现在......”
“好啦美丽,别说她了……”程一朵在她们盘子里放了块切好的蛋糕,“待会儿吃完了美丽你先回去,我陪吴双再逛会儿,听说你们公司最近在忙改制,应该也够呛!”
“好,好好!”钱美丽如释重负。
吴双感激地对程一朵笑笑,她全身都带着光,即使隔着桌子,那道幸福也透过空气直达眼睛。
像程一朵这样一场恋爱走了七八年始终坚定的,谁不羡慕呢。
有足够的时间把彼此打造成最合适的模样,经历世事万般依旧寂静相爱。
多么美好。
但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么好的运气。
爱错,走错,错过,各种以错误定义着的成长。又或者,程一朵只是咬着牙,逆着命运的洋流向上奔跑,她其实见过她的狼狈不堪。
“这段时间荷风在谈一桩困难的生意,每天很晚回来,满身酒气,很焦虑,眉头总是舒展不开。我不知道怎么帮他,也不敢多问。”走着走着,吴双说。
“一直是这样吗?”程一朵关切地停下脚步。
“是啊。”吴双苦笑,“不想一个人住,其实两个人住也没好到哪里去。有时候拥抱着,却像隔着整个宇宙。”
旁观着他无解,只能默默守在一定距离之外,递上一杯清茶。那些改了一遍又一遍的策划书和项目分析,在书桌上堆得高高,荷风把自己藏在里面,快要被淹没。
“给自己一点时间吧吴双,如果你相信爱情,我就支持你。”程一朵难过地抱了抱她,她不知道怎么解开爱情的谜题,但时间有办法。她想,如果人生和粒子一样是守恒的,受过那么多痛苦,漫长的时光会把吴双带去生命的温暖地带。
“明天晚上空吗?陪我去吃饭,很重要的饭。”深夜,荷风对身下的吴双说。
“好。”
请了半天假,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待在美容店,专门去商场换了套小裙子。艳红的高跟鞋踏进五星级的豪华包间,还是明显地抖了下。气氛随意又尴尬,庄重又难以抽离,吴双戴上了早已练习一千遍的笑容。
这已经是她能够操控的笑容了。恰到好处的弧度,裙子吊带连着的锁骨,会将脸勾勒得细致而富有美感。
还是不喜欢说话,坐在荷风身边,望着对面一圈不认识却长得大同小异的人。迎着那些男人似有似无停留的眼神,下意识地向荷风靠了靠。
“这位是?”一位中年男子指着吴双问。
“嗯,吴双,我搭档。”
“这位搭档长得真不赖啊,来,敬你!”
吴双低着头不自然地抿了一口橙汁。冰块在嘴里吐着冷气,牙齿微微的疼。周围还是热闹的推攘,喝吧喝吧的叫声绵延着酒杯相碰的清脆响声。
早该习惯了,只是每次重新回到这样的场合,还是没法身临其境。
“哟,吴双小姐你怎么喝橙汁啊?来来来,我敬你,你把酒倒上!”荷风像往常一样站起来,举着酒杯,“她不会喝,我来!”
“那怎么行!你也不能代替吴双喝啊!”
“她真的从来没喝过酒,这瓶我都喝了,你们别为难她了啊!”一杯杯的白色液体下肚,荷风整张脸都红了。和在家里的安静不用,现在的他卑微,并且热闹地客套着。
“不行!你看......她要是喝,我这合同马上就签!你看怎么样?”吴双抬起头,被周围无数双得意洋洋的眼睛注视着。
荷风的手停住了,目光犹豫着,避开吴双朝向天花板上璀璨万分的灯火。
吴双拉拉他的衣角,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等着她的国王发话。
如果他说,只要我在,就不会让你喝酒。或者,以前没让你喝,现在当然也不会啊。她会立刻,毫不犹豫地将面前这瓶酒全部灌下去。可是,他再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怜爱,甚至不再与吴双对视,只是以奇异的声调合群地笑着。
无处可逃,空气在冻结的一秒狠狠砸向心的最低端。吴双站起来,举起酒杯,悲伤的流质从喉咙蔓延到最深的地带。
那个男子没有食言,在最后一滴酒燃烧般落入嘴中,他叫来秘书,大笔一挥在合同上写下了名字。
签完约的荷风很快乐。他在吴双耳边不断重复着,你真厉害,我争取了一个月的合同竟然被你一杯酒搞定了。
如果是我,喝几瓶都没用吧。
脑袋嗡嗡作响,眼前所有热闹交谈都退回了黑白色。怎么那么疼,从四肢到五脏六腑,从头到脚,从每一个关节到心,都疼,疼得快要死掉了。
就像第一次画眼线戳伤了眼皮那样的疼。
就像第一次穿高跟鞋崴了脚一般的疼。
这个被妆容改变了的自己,一遍遍努力摆脱稚嫩走向这个灯火辉煌的世界。
是不是喝多了,怎么孤独、压抑都跳出来。为什么那么冷,很多不为人知的心事从四面八方跑出来,无情地嘲笑着,推嚷着,所以一切都变得那么冷。没有办法笑,没有办法闭上眼睛,也没有办法呼吸。
他所坚持的,曾经是吴双全部的希望啊。
失魂落魄地去了趟洗手间,水滴在脸上泼溅,那张傻傻的脸变得精致而苍白——用眼线笔盖过的黑眼圈,闪亮的唇彩,红润的脸颊被粉底揉得均匀无瑕。吴双的心被再次刺痛的一下,忽然就哭了。
这是第一次,没有告别,她离开了酒店。
像飞蛾一般,望着火光想竭尽全力地爱一场。还等待什么,期望什么。这一切,原本就是自己一个人的梦。
可是,谁能看到她跋山涉水而来的满心欢喜,自始至终,他们都不是爱情。
不知道走了多久,荷风追了上来,紧紧抓住吴双的胳膊。不想听他再说任何话,只是挣扎。他的力气很大,吴双所有的动作都难堪又徒劳。灰色的道不明的悲伤像摧毁般,无力辩驳。
吴双你怎么了?
没有回答,吴双用力咬了他,全身因为忍住哭而拼命颤抖。他任她咬着,眼神坚定。松开时手臂上已经紫了一道,像一弯小月牙,仄仄地刻在他的肌肤上。
“我们回家吧。”荷风攥住吴双的手,拉上了车。他的手心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暖,吴双的脑海中闪过一丝幻觉。这些都不是真实,他们还是初初重逢的光景,他不喜欢她,而她依旧默默地守护他。
直到他一路上用无数语言感谢吴双喝了那杯酒,并且夸赞那杯酒是多么有价值多么有意义,恍然明白,很多事情,即使不想承认,还是逃避不了。
为什么这么沮丧,心跌落到深不见底的峡谷,连回声都没有。那杯该死的酒,吴双真想将它从生命里剥离,它让她开始担心,现时拥有的一切,即便卑微到与爱无关,是不是终于也会被遗忘和打败,耿耿于怀,难以忘记。
不是不曾有过期待的啊。
短短回家的路真的比一生还要漫长,一切往事纷繁,交错重叠成一部黑白的老电影,循环往复地放着。岁月尽头的钟声在耳际回荡,深夜是巨大的伤口,把时间包扎,以期获得原谅。
荷风也许不会知道,他曾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像法典一样刻在她心里,那些和他一起的日子,是她青春尾巴里最竭尽全力的拥抱。
爱情还在么,它在哪儿,它和生存哪个重要,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它存在过,或者被遗忘了,又能怎么样呢。
都经不起动荡了,对不对?
仄仄阴暗的空间里,钱美丽还在群里感叹单身万岁,随后又说,寂寞有什么关系,春天总是要来的。
或者大家说的都对,没有什么是可以永远存在的,包括自以为是的爱。如果抵不过时间,只能如俘虏般的等候裁决。在手机屏幕里打下,“同志们,但我好像住在冬天里了!哈哈哈哈。”内心挣扎像经历了一整个轮回。所有痛过的爱过的都如隔世的草原一般,是另一番荒芜了。时间不断地拿回忆刺伤,她还是没有力气反击。
她是弱者,爱过去爱到一无是处的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