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量他,又看看石头,那眼光毫无疑问是画家看看模特儿再看看作品,他发现这目光在所有星球上都是一样,便差点儿笑出声来。他站在这里让别人给他画肖像!从他站的位置可以看见那家伙凿石头就像切奶酪一样,动作出奇地敏捷,几乎令他眼花缭乱。他看不见作品完成的情况,但可以仔细端详皮特里奇。他发现他之所以发出丁丁当当的金属声,是因为身上带着数不清的小工具。有时,他会气恼地大叫一声,扔掉手里的工具,从身上再挑选一件。但是他把大部分马上要用的工具都叼在嘴里。兰塞姆还发现这家伙跟自己一样,身上穿着缝制的衣服,是某种带亮片的面料,看上去装饰华丽,但是布满灰尘。他的脖子上围着毛茸茸的东西,像是羊毛围巾,眼睛上戴着突出的黑色护目镜。用闪亮金属做的链子和圆环他猜想不是金子装饰着他的四肢和脖子。他干活的时候,嘴里一直在轻轻地自言自语,声音嘶嘶的,兴奋的时候他总是在兴奋鼻尖就会像兔子一样皱起来。最后,他又惊人地一跳,落在了作品的十米开外,说道:
“不错,不错。不如我希望的那样好。下次做得更好一点。就这样吧。过来看看你自己。”
兰塞姆照办了。他看见石头上画着几个星球,但是排列方式不是太阳系的谱图,而是面朝观者排成一队,星球上都有燃烧的战车御者,只有一个星球例外。星球下面是马拉坎德拉,令他吃惊的是,那里竟然画着那艘飞船,而且画得差强人意。飞船旁边站着三个形象,显然都是拿兰塞姆当模特画的。看到它们,他厌恶地后退一步。即使考虑到自己在马拉坎德拉生物眼中的陌生感,考虑到马拉坎德拉特殊的艺术风格,他仍然认为这家伙可以把人的形象画得更好一些,而不是这几个枯树枝般的人体模型,横里竖里几乎一样长,脑袋和脖子上还冒出一些看似菌类的东西。
他没有正面答复。“我猜想,我在你们眼里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他说,“但是在我自己的星球上,他们不会把我画成这样。”
“是的,”皮特里奇说,“我不想画得太像。太像了,他们,那些后来出生的,就不会相信。”他又唆唆地说了一大堆令人费解的话,兰塞姆听着,突然想起这些丑陋的形象大概是对人类的一种想象。谈话有点儿冷场。为了改变话题,兰塞姆问了一个在他脑海里盘旋了一段时间的问题。
“我不明白,”他说,“你们和索恩、贺洛斯怎么都说同一种语言呢?你们的舌头、牙齿和喉咙肯定完全不同。”
“你说得对,”那家伙说,“我们以前都说不同的语言,现在我们在家也还是这样。但是大家都学会了贺洛斯的语言。”
“为什么呢?”兰塞姆问,他的思路仍然沿循着地球上的历史。“难道贺洛斯曾经统治了其他族类吗?”
“我不明白。他们是我们出色的演说家和歌唱家。他们拥有更多、更好的词汇。谁也不学我们族类的语言,因为我们要说的话都在石头里,在太阳之血里,在星星的rǔ汁里,大家都能看见。谁也不学索恩的语言,因为你可以把他们的知识变成任何语言,知识还是知识。但是贺洛斯的诗歌就不能了。他们的语言传遍了整个马拉坎德拉。我对你说这种语言,因为你是个陌生人。我对索恩也说这种语言。但是在家里我们还说自己古老的语言。你可以从名字里看出这点。索恩的名字都很响亮,奥格利,阿克尔,贝尔摩,法尔美。贺洛斯的名字就比较粗哑,比如贺诺赫,贺希希,希洛伊,贺利特纳西。”
“如此说来,最好的诗歌用的却是最粗糙的语言?”
“也许吧,”皮特里奇说,“最美的图画刻在最硬的石头上。但是我们族类有卡拉卡佩里、帕拉卡塔卢和塔法拉科鲁夫这样的名字。我叫卡纳卡贝拉卡。”
兰塞姆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
“我们家乡不像这样,”卡纳卡贝拉卡说,“我们不是挤在一个狭窄的汉德拉米里。我们那里有真正的森林,有绿色的树荫,有深深的矿井。气候温暖。没有这样耀眼的强光,也不像这里这样寂静。我可以把你安置在森林里的某个地方,你可以同时看见一百堆篝火,听见一百个锤子在敲打。我真希望你到过我们的家乡。我们不像索恩那样住在洞里,也不像贺洛斯那样住在野草堆里。我可以带你去看有一百根柱子的房屋,一根是太阳之血,另一根是星星的rǔ汁,一直排列过去……墙壁上绘着整个星球的图景。”
“你们怎么管理自己呢?”兰塞姆问。“那些在矿井里挖掘的他们是不是跟那些在墙上画画的一样心甘情愿呢?”
“所有的矿井都是敞开的,这是一项大家分担的工作。但是每人都是为自己挖掘,挖掘自己想要的东西。他还能做什么呢?”
“我们不是这样。”
“那你们的活儿肯定干得很糟。一个工匠必须亲自进入太阳之血的老家,知道各种太阳之血的差别,一连许多天不见天日,跟太阳之血生活在一起,直到太阳之血渗透他的血液和心灵,浸满他的思想、食物和呼吸,不然的话,他怎么了解他用太阳之血所做的工作呢?”
“对于我们来说,太阳之血埋在很深的地方,很难挖掘,那些挖它的人必须一辈子从事这个行业。”
“他们喜欢吗?”
“大概不喜欢吧……我也说不好。他们不得不干,因为如果不干,就得不到食物。”
卡纳卡贝拉卡皱起了鼻子。“这么说,你们星球上的食物不够丰富?”
“我说不好,”兰塞姆说,“我经常希望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可是没人能告诉我。卡纳卡贝拉卡,难道没有谁强迫你们工作吗?”
“我们的女人。”皮特里奇说着,嘴里发出一种哨音,显然就是他的笑声了。
“你们的女人在你们心中的价值,是不是超过其他贺瑙的女人在他们心中的价值?”
“非常正确。索恩最不看重女人,我们最看重女人。”
【注释】
[1]英国南部索尔兹伯里附近的一处史前巨石建筑遗址。译注
[2]阿瑟拉克姆(18671939),英国插图画家、水彩画家,尤以为童话故事、神话故事所作彩色插图著称。译注
18
那天夜里,兰塞姆睡在客房里,是皮特里奇建造的一座真正的房屋,装饰得富丽堂皇。他高兴地发现自己置身于比较人性化的环境里,同时忍不住感到有那么多马拉坎德拉的生物跟他近在咫尺,使他的喜悦有所减弱。三个族类都在场。他们互相之间似乎并没有感到不安,不过这个场景跟地球上的火车车厢还是有所不同索恩觉得房子里太热,皮特里奇觉得太冷。这个晚上,兰塞姆充分领略了马拉坎德拉的幽默和表达幽默的声音,远比先前在这个陌生星球上了解到的多。确实,他先前参与的马拉坎德拉的对话几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