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地球上也是一样,只是我们太渺小了,看不到这一点。”
做完这番解释,他开始以他严谨刻板、缺乏热情的方式,安排和照料这位客人或曰犯人。兰塞姆听从他的建议,脱掉了所有的衣服,围上一条小小的、其重无比的金属腰带,最大可能地减轻无法控制的身体失重感。他还戴上了墨镜,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坐在了韦斯顿对面,面前的小桌上摆着早餐,有罐头ròu、饼干、黄油和咖啡。他又饥又渴,立刻朝食物发起进攻。
但是,所有这些行为他都是机械地完成的。脱衣服、吃喝,几乎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对于飞船上第一顿早餐的记忆,就是极度的光与热。两者的强度如果放在地球上,肯定令人难以忍受,但它们同时又都具有一种新的特质。光,跟他见过的同样强度的光相比,颜色要浅一些,不是纯白色,而是能够想象到的最浅最浅的金色,像泛光灯一样投下轮廓鲜明的影子。热,完全没有湿度,感觉像一位巨大的按摩师一样,抚摸和揉捏着皮肤,产生的效果不是昏昏欲睡,而是格外轻盈敏捷。他的头痛消失了:感觉清醒、勇敢和心胸开阔,这是他在地球上很少有的感受。他鼓起勇气,慢慢抬起眼睛,注视天窗。钢制的遮光板挡住了玻璃,只留下一道裂缝,裂缝上也罩着某种厚重的深色材料,但仍然耀眼得无法逼视。
“我一直以为外太空是黑暗、han冷的。”他淡淡地评论道。
“不记得太阳了?”韦斯顿轻蔑地说。
兰塞姆继续吃了一会儿,然后又说,“如果一大早就是这样”他看到韦斯顿脸上警告的表情,停住了话头。恐惧袭上他的心头:这里没有早晨,没有傍晚,没有黑夜什么也没有,只有永远不变的中午,无数个世纪以来充斥着无数立方英里的浩渺空间。他又扫了一眼韦斯顿,后者举起了一只手。
“别说话,”他说,“必要的话我们都谈过了。飞船带的氧气有限,不能做无谓的消耗,甚至包括谈话。”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没有邀请兰塞姆跟他一起走,就从许多扇门中的一扇走了出去,而兰塞姆刚才并没有看见那扇门开着。
5
在宇宙飞船里度过的那段日子,对兰塞姆来说应该是既恐惧又焦虑。他跟人类的所有成员都隔着天文距离,只除了两个他有足够的理由厌恶的家伙。他正在驶往一个未知的目的地,而去往那里的意图,那些家伙却鬼鬼祟祟地不肯透露。狄凡和韦斯顿轮流在一个房间里值班,他们从来不让兰塞姆进去,他猜想那里一定是飞船的控制室。韦斯顿不值班的时候,几乎总是沉默不语。狄凡就要饶舌一些,经常跟兰塞姆一起谈天说地,放声大笑,惹得韦斯顿拍打着控制室的墙,提醒他们不要浪费氧气。可是,话说到某个程度,狄凡就变得讳莫如深。他很愿意嘲笑韦斯顿一本正经的科学理想主义。他说,他才不关心人类的未来,以及两个星球的联系呢。
“马拉坎德拉的意义可不止这个。”他经常眨眨眼睛补充一句。可是当兰塞姆问他还有什么意义时,他又大肆冷嘲热讽,拿白人的责任感和文明的益处大开玩笑。
“那上面住着生命,对吗?”兰塞姆追问。
“啊在这些事情上,总是有个土著人的问题。”狄凡总是这么回答。他谈话的大部分内容都是说他返回地球要做的事情:航海的游艇、最昂贵的女人、里维埃拉[1]的大别墅,这些都在他的计划中占据很大比例。“我可不是为闹着玩儿才冒这些风险的。”
兰塞姆每次直接问到自己担当的角色,对方总是沉默不语。只有一次,兰塞姆认为狄凡的头脑已经不太清醒了,他回答了兰塞姆的这个问题,承认他们实际上是“让他当替罪羊”。
“但是我相信,”他又补充道,“你不会辜负校友之间的情谊的。”
所有这些,就像我说的,都足以令人不安。然而古怪的是,兰塞姆并没有因此感到焦虑。他舒适自在,感觉良好,在这种状态下,无论是谁都很难去思索未来会怎么样。飞船的一边是无穷无尽的黑夜,另一边是无穷无尽的白天:两者都美妙绝伦。他随心所欲地从一边挪到另一边,满怀欣喜。他只需转动一下门把手就能制造黑夜,在这里,他静静地躺着,凝视天窗,一躺就是几个小时。圆圆的地球现在已经看不见了,点点繁星,如同未经修剪的草坪上茂密的雏菊,恒久地垄断着天空,没有云彩,没有月亮,没有日出,来抗议它们的统治。有辉煌得令人难以置信的行星,还有做梦也未曾见过的星座。有美轮美奂的蓝宝石、红宝石、绿宝石,以及无数闪闪烁烁的燃烧的金子。在画面的左端,悬挂着一颗彗星,那么渺小,那么遥远。而这一切之间和一切之后,是无边无垠、神秘莫测的黑暗,比在地球上看到的要强烈得多,明显得多。光在颤抖,就在他注视的当儿,它们似乎变得更明亮了。他赤身裸体平躺在床上,夜复一夜,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质疑古老的占星术:他几乎能感觉得到,而且完全能够想象得到,“美妙的星力[2]”正在涌向,甚至刺入他缴械投降的身体。四下里一片静谧,只有那不规律的叮叮声。他现在知道了,这声音是陨石发出来的,那些小小的飘浮的物体,不断击打着他们这架空洞的铁皮鼓。他猜想,他们随时都会遇到一个大家伙,足以把飞船以及所有的一切都变成陨石。但是他没法让自己恐惧。他现在知道了,他最初感到紧张时,韦斯顿说他头脑狭隘是完全正确的。这次历险的级别太高,情势太庄重,除了极度的喜悦,不可能有其他情绪。但是白天也就是在他们的微型星球面向太阳的那个半球上度过的时光才是最最美妙的。经常,他睡几个小时就起身,被一种无法抵御的力量牵引着,回到光明的领域。不管他起得多早,正午总是在那里等待着他,这使他不由得惊叹不已。在那里,他完全沐浴在精致微妙的色彩,和永不减弱却又绝不伤人的亮光之中。他让自己全身舒展,半闭着眼睛,乘着这辆奇怪的战车,微微颤抖着,驶过无限深邃而静谧、远离黑夜的空间,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心灵每天都受到抚摸和擦拭,充盈着新的活力。韦斯顿在一次满不情愿的简短回答中,承认这些感觉是有科学根据的,他说,他们接受着从未穿透过地球大气层的许多光线的照射。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兰塞姆给他日益轻快、欣悦的心境找到了另一种更精神化的原因。一种噩梦,由紧随科学之后的神学在现代人脑海里长久形成的噩梦,正在离他而去。他读过关于“太空”的书,多年来,在他思维的某个角落,隐约幻想着那个黑暗、han冷的真空,那个一片死寂的地方,据说是两个世界的分水岭。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这对他的影响有多大现在,他们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