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之上的辉煌中游荡,“太空”这个名字似乎成了一种亵渎神明的诽谤。他觉得不能称之为“死寂”,这里每时每刻都有生命力注入他的身体。所有的世界,以及所有的生命都来自这片海洋,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可能呢?他曾经以为它是荒瘠的,现在他看到了,它是世界的子宫,它有无数耀眼夺目的产物,每夜用那么多的眼睛俯瞰着地球而在这里,还要多出许多!不:太空这个名字完全不对。古老的思想家更为明智,把它简单地称为“天空”彰显光辉的天空
那些喜悦的地带
在天空广袤的田野
白天从不闭上眼睛
此时,他一遍遍欣喜地暗自品味弥尔顿的诗。
当然啦,他并不是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晒暖。他考察飞船(在允许的范围内),以慢动作从一个房间走向另一个房间,这是韦斯顿吩咐的,以免消耗有限的氧气。由于飞船形状特殊,它的房间多得超出了一般使用之需。但兰塞姆更愿意相信,是飞船主人至少是狄凡,打算回程的时候在这些房间里装满某种货物。不知不觉中,兰塞姆还成了三人行中的管家和厨子。部分原因是他觉得自己应该尽可能分担些劳动他们始终不允许他进入控制室还有部分原因是他预感到,不管他愿不愿意,韦斯顿都会把他当仆人使唤。他宁愿自觉自愿地干活,也不愿承认自己的奴仆身份。而且,比起两位同伴的厨艺,他远远更喜欢吃自己做的饭菜。
正是因为担当了这些职责,在旅程开始的两个星期(他判断)之后,他偷听到了一段对话,起初是无意的,后来便屏息凝神,侧耳细听。当时,他把晚饭的餐具清洗干净,晒了会儿太阳,跟狄凡聊了聊天狄凡比韦斯顿更好相处,虽然兰塞姆认为这两个人中狄凡要可憎得多然后,他在平常的时间回到自己的卧室。他有点烦躁不安,过了一小时左右,他想起厨房里还有一两件小事没有安排好,会给早晨的工作带来不便。他立刻从床上起来,去了那里。他全身一丝不挂,双脚也赤裸着。厨房的门对着客厅兼休息室,而客厅紧闭的门后面就是控制室。
厨房的天窗在飞船的暗侧,但兰塞姆没有开灯。只要把门留一道缝,让耀眼的阳光透进来就够了。他发现明天早晨的准备工作没有做好,比他想象的还差得多,这恐怕是每个当过“管家”的人都能理解的。他熟能生巧,干活很麻利,也没发出什么声音。干完了活,他正在厨房门后的环状毛巾上擦手,突然听见控制室的门开了,接着看见厨房外面有一个男人的身影他猜想是狄凡。狄凡没有径直走进客厅,而是站在那里说起话来显然是对着控制室里。因此形成了这样的情况:兰塞姆能够清楚地听见狄凡的话,却听不清韦斯顿的回答。
“我认为这肯定是蠢到家了,”狄凡说,“如果你能保证我们一降落就碰到那些野人,那还马马虎虎。但如果我们不得不长途跋涉呢?你的计划能带给我们什么好处?除了拖着一个醉汉和他的行李,什么也没有!还不如让一个活人跟我们一起走路,帮我们干点活儿。”
韦斯顿似乎做了回答。
“可是他不可能发现,”狄凡又说,“除非有谁头脑发昏告诉了他。而且,即使他有所怀疑,你认为那样一个人,在一个陌生的星球上,会有胆量逃跑吗?没吃没喝?没有武器?你会发现,他只要一看见索恩,就会到你手里来讨吃的。”
兰塞姆又隐隐约约听见韦斯顿的声音在说话。
“我怎么知道呢?”狄凡说。“可能是某种酋长,类似一种巫医神汉。”
这次控制室里传出一记非常短促的声音:显然是在发问。狄凡立刻做了回答。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要用上他。”
韦斯顿又问了句什么。
“我想是用人类献祭吧。至少在他们看来就不是人类了。你明白我的意思。”
韦斯顿这次说了许多话,引得狄凡发出了他那独特的笑声。
“没错,没错,”他说,“我明白你做这一切是出于最崇高的动机。只要是也符合我的动机的行动,你就尽管放手干吧。”
韦斯顿又在说些什么,这次狄凡似乎打断了他。
“你不会是自己打退堂鼓了吧?”他说。接着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听。最后他回答道:
“既然你这么喜欢那些野人,你最好留在那里跟他们通婚如果他们有性别的话,这点我们还没有弄清。别担心。到了扫荡那个地方的时候,我们会留下一两个给你,你可以当宠物养着,或者用他们做活体解剖,或者跟他们睡觉,或者三样都来怎么喜欢怎么来……没错,我知道。确实令人恶心。我只是开个玩笑。晚安。”
片刻之后,狄凡关上控制室的门,穿过客厅,进了自己的房间。兰塞姆听见他根据自己一成不变、令人困惑的习惯,把门闩上了。兰塞姆刚才偷听时绷紧的神经此刻放松下来。他发现自己一直屏住呼吸,于是深深吸了几口气。然后他小心翼翼地走出厨房,进入客厅。
他知道谨慎的做法是尽快返回自己的床上,但他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已经熟悉的光亮中,以一种新的、强烈的感情审视着它。离开这片天际、这些令人愉快的地方之后,他们将要降落在在哪里?索恩,用人献祭,可憎的没有性别的怪兽。索恩是什么?现在,他自己在这件事情里的角色已经很清楚了。是某人或某种东西订购了他。不是专门点名要他,而是想要一个来自地球的牺牲品谁都行。他被选中了,因为是狄凡在挑选。他这才第一次发现不管从哪方面看,这个发现都来得太晚,令人震惊他发现这么多年来狄凡一直恨他,正如他一直对狄凡怀有强烈敌意一样。可是索恩是什么呢?他一看到他们,就会到韦斯顿手里去讨吃的。他像同辈的许多人一样,脑子里充斥着妖魔鬼怪的形象。他读过H.G.威尔斯[3]和其他人的作品。他想象中的宇宙里满是各种恐怖事物,连古代和中世纪的神话都无法比拟。在他看来,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任何昆虫般的、蠕虫般的或甲壳类的怪物,任何抽动的触角、呱呱扇动的翅膀、黏糊糊的长虫、弯弯曲曲的触须,任何奇形怪状的妖魔组织,或超人类的智慧,或无法满足的残忍,都是有可能的。索恩会是……会是……他不敢设想索恩会是什么。而他将要被交给他们。不知怎的,这似乎比被他们抓获更加可怕。给出去,交出去,贡献出去。他在想象中看见各种各样、互不相容的异类鼓胀的眼球,狞笑的下巴,犄角,蛰刺,獠牙。对昆虫的厌恶,对蛇的厌恶,对各种黏糊糊、软绵绵的东西的厌恶,共同在他神经上奏响了可怕的交响乐。然而他的现实比这更糟:他将遭遇的是一个地球之外的异类谁都没有想到过,做梦也没有想到过。于是,兰塞姆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可以面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