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白他到底做了什么让她受不了的事。他突然想起来,她的纯洁和安宁并不如它们表面显示的那样,并不是像生物的纯洁和安宁那样确定和必然的东西它们是活动的,因此是可以打破的,是一种由大脑保持的平衡,因而,从理论上讲,是可能失去的。一个在平坦的路上骑自行车的人是没理由失去平衡的,但他有那种可能。她没有走出幸福而进入我们种族心理模式的理由,但也没有阻止她那样做的壁垒。不确定感使他感到害怕:但当她再看他时,他把“不稳定感”换成了“奇遇”。此后,所有的词都从他脑子里彻底消失了。他再一次无法稳稳当当地看她。他现在明白了从前的画家们发明晕轮试图表现什么了。她脸上似乎欢快与庄重并存,有殉道的庄严却看不出丝毫的痛苦。然而,当她说话时,话里带有失望。
“直到现在,我一直很年轻,以至于我的一生似乎只是想睡一觉。我一直认为我是被别人抬着,但我实际是在走着。”
兰塞姆问她是什么意思。
“你让我看的东西就像天空那样显而易见,”绿夫人答道,“但我以前从未看到过。但它一直是天天在发生。一个人去树林采摘吃的,要采摘这种果子而不采那种果子的想法早就长在他头脑里了。然而,他可能会发现一种不同的果子,而不是他原先想到的那一种。本来期待某种欢乐,却得到了另一种。这我以前从未注意到,从未注意到在找到它的那一瞬间,脑子里会有急忙回身或把它置之一旁的想法。你没找到的那个果子的形象暂时依然在你眼前。如果你愿意如果有可能愿意的话,你可以把它留在那里。你可以派你的灵魂寻找你期待的好东西,而不是把它变成你已得到的好东西。你可能拒绝真正的好东西。你可能由于把真正的果子想成别的什么而使它索然无味。”
兰塞姆打断了她。“那和你本想找到丈夫却找到了一个陌生人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哦,我就是那么理解这整个事情的。你和王的不同要比两种水果的不同之处要多。找到他的快乐和我从你那儿得到新知识的快乐与那两种味道更不可同日而语。当区别有那么大的时候,而且每个东西都很好时,第一个形象的确在脑子里停留很长时间许多次心跳在另一个好东西来到之后。啊,花斑人,这就是你让我看到的荣光和奇迹;正是我,我自己从被期待的善变成被赐予的善。我真心实意地这么做。你可以想象到,从前有一颗不这样做的心:它死抱着事先想好的善,而把给予他的善变成了无用的东西。”
“我看不出它的荣光和奇迹。”兰塞姆说。她眼睛里迸发出一种他无法想象的得意,这在地球上可能会被视为轻蔑,但在那个世界,它不是轻蔑。
“我原以为,”她说,“我在所爱的他的意志里被别人抬着走,但现在我明白了,我和它一起走。我原以为在浪掀起岛屿时,是他送给我的那些好东西吸引我跳进波浪。但现在我知道是我用自己的胳膊和腿跳进去的,就像我们游泳时一样。我感觉我好像生活在你们那个无顶的世界里,人们在裸露的天空下不设防地行走。那里有带着恐惧的喜悦。人的自我从一个善走向另一个善,按照他自己行走的样子与他并肩前进,甚至没有牵手。他是怎么使我和他本人分离的?他怎么会想到干这种事?世界比我原以为的大多了。我原以为我们可以沿着路走,但现在似乎没有路。行走本身才是路。”
“你不担心将来你会很难把你的心从你想要的东西上转向马莱蒂送给你的那个东西上去?”兰塞姆说。
“我明白,”绿夫人马上说,“你跳进去的浪可能很急很大,你可能需要全部的力量才能游进去。你的意思是,他可能会送给我那样的好东西?”
“是的。也可能是一个又急又大的浪,而你的力量又太小。”
“游泳时常那样,”夫人说,“那难道不是‘快乐’的一部分吗?”
“但没有王你会快乐吗?你不想要王吗?”
“要他?”她说,“怎么可能有我不想要的东西?”
她的回答中有什么东西令兰塞姆厌恶。“如果没他你也很幸福,你就不可能太想要他。”他说。不过,他立刻就对自己声音中的愠怒感到吃惊。
“为什么?”夫人说,“为什么,花斑,你在前额上制造小山丘和山谷?为什么你肩膀抬起来一点?这在你们的世界里表示什么吗?”
“它们什么也不表示。”兰塞姆急忙说。那是个小谎。但那样做是没用的。话刚说出来,他就感到难受,像是要呕吐。它变得无比重要。银色的草地和金色的天空似乎又将它甩回来了。他似乎被空气中无限的愤怒蜇了一般,结结巴巴地改口道:“我无法向你解释它们表达的意思。”绿夫人带着一种新鲜的、更明断的表情看着他。或许在第一母亲的儿子面前,她已经隐隐约约地预见到了她自己生孩子时可能会出现的问题。
“我们现在谈得够多了。”她终于说。起初,他以为她要转身离去。后来,当她不动时,他鞠了个躬,后退一两步。她还是一言不发,似乎把他忘了。他转身穿过深深的植被,折了回去,直到他们彼此看不到对方。会见结束了。
【注释】
[1]阿耳忒弥斯(Arteis),希腊神话中的狩猎女神和月神,与阿波罗为孪生兄妹。编注
[2]梅娜德(Maenad),希腊神话中酒神的女祭司。编注
6
绿夫人一离开他的视线,兰塞姆的第一冲动就是想用手指梳理一下头发,想长啸一声把肺里憋的气赶出来,想点一支香烟,想把手放进口袋里。总之,想把在耗人的面试后发现自己得以独处时的放松程序全部做一遍。但他没香烟,没口袋,事实上,他也没感到自己是独处。在和绿夫人交谈的最初阶段他感受到了与她面对面给他带来的无法承受的压力,而这种感受在离开她之后并没有消失。如果有什么和原来不同的话,那就是这种感受在增强。她的那些动物在某种程度上是对那种感受的一种防御。她的离开使他感受的不是独处,而是一种更难以排遣的离群感。开始时,这几乎令人无法忍受。他后来给我们讲这段经历时说,“似乎没有空间。”但后来,他发现在某些时候这还是可以忍受的事实上,仅仅是在一个人确认了他的独立和感到终于没人打扰的时候(标志是想抽烟和想把手放到口袋里的冲动)才是可以忍受的。当你有那种感觉时,就像空气似乎稠得无法呼吸,似乎某个地方爆满,你无法进入,可又无法离开。然而当你向那个东西让步、屈服后,便没有负担了。它变得不再是负担,而是一种工具,一种可以吃、可以喝、可以呼吸的珍贵的光芒,它给你提供食物,养活你,它不仅流入你体内,而且还从你身上流出。以错误的方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