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 章

  水平面上移动。那种黏黏的物质是白色的。它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变少……那是白色、朦胧的东西,就像匣子一样,只不过不是固体的。突然,他惊恐地发现,那正是匣子是匣子在熔化,在慢慢地化掉,形成一种说不上来的混杂色一个丰富多样的世界,里面暂时似乎什么也摸不到。现在没匣子了。他已被倾倒出来,被独自放置在那里。他已经到皮尔兰德拉上了。

  他最确定的第一印象是一个倾斜的东西就像相机没有端平时拍出来的照片一样。而这个印象仅持续片刻。此后看到的是又一个斜面。然后,两个斜面冲在一起,形成一个尖峰。尖峰突然变扁平,成了一条水平线。水平线又倾斜成一个发着微光向他凶猛冲来的巨大的斜坡的一边。就在那一刻,他感到自己被抬高了。他越升越高,最后升到了一个似乎是悬在他头上而非在太空上的泛着金色的穹顶之上。他还没来得及看一眼下面张着大嘴的峡谷(像一块泛着青光,有条条白色浮沫的玻璃),就以差不多每小时三十英里的速度朝下冲向了谷底。此时此刻,他意识到,除了头以外,浑身有一股惬意的凉意。他还意识到脚底下什么也没有。他已经无意识地做着游泳动作好长时间了。他现在是踩在一个无泡沫的海浪上在感受了天堂的酷热之后,觉得它清新凉爽,若按地球标准,只能算是温暖温暖得就像亚热带气候中细沙铺底的浅浅的海湾。在他顺利地冲上一个大浪的巨大而倾斜的球面时,他被灌了一大口水。水几乎没有一点咸味,可以喝跟淡水一样,但不知比淡水无味多少倍。虽然到目前为止,他还没觉得渴,但这口水给了他一种相当异样的快感,就像初次遇到“快感”本身一样。他把自己兴奋的面孔浸在半透明的绿水中,再次抬起头后,却发现自己又在浪尖上了。

  放眼望去,视野之内见不着陆地。天空是清澈、平展、金黄的,像一幅中世纪绘画的背景。它看起来很遥远,恰如从地球上看一朵卷云。海洋也是金色的,海面上点缀着无数的阴影。更近的大浪虽然在对着光的浪尖处是金色的,但浪的坡面却是绿色的:先是蓝宝石色的,朝下是富有光泽的深绿色,从其他大浪的阴影下通过时则加深成蓝色。

  这一切都一闪而过。此后,他再一次快速冲进波谷。他身子转了转,看到了那个世界金色的顶部。那世界闪烁着不断变幻的浅白色的光线,就像一个夏日早晨踏入浴室时看到的浴池水反射的阳光一样。他猜想,这是他遨游于其中的大浪的投影。这是一种在充满爱意的星球上隔三差五就可观察到的现象。这是海洋女王不停地对着天镜自贴花黄。

  再往上就到了最高点,可仍然看不到陆地。他左边远处有看着像云的东西或者是轮船?紧接着是向下,向下,向下他觉得永远也达不到尽头。这次,他注意到光线是多么暗。这种在微温的水中的狂欢(如地球上人们所说的愉快的沐浴)表明炽热的太阳应该是它天然的伴侣。但这里没有太阳这种东西。水面微光闪烁,天空中燃烧着一片金黄,但一切都是那么丰润而柔和,不刺眼,不伤眼。对于这个温暖、母性、精致、美妙世界中的娇嫩、无声的彩虹而言,就连不得不用来描述这景色的绿色和金色这两个词也显得刺耳。它看起来像黄昏一样温和,像夏日的中午一样暖和,像初到的黎明一样温柔迷人,一切都是那么宜人。他长舒了一口气。

  他前面有一个浪高得吓人。在我们的世界,我们随随便便地就会说海浪高如山,其实浪不过像船桅杆那么高。但这里,浪可真是高如山。如果这个大家伙是陆地上的而不是水中的山,他恐怕得用整个上午甚至更长时间才能沿坡爬上顶部。但几秒钟工夫,那浪便把他卷了进来,抛上那个高度。在到达顶端前,他吓得几乎要大叫起来。因为,这个浪不像其他的浪那样是平顶的,而是有一个可怕的浪尖。那浪尖从浪脊上冒了出来,参差不齐,起起伏伏、稀奇古怪的形状看起来那么不自然,甚至不像是液体。是岩石?泡沫?还是野兽?他几乎没来得及把这个问题在脑子里过一遍,那东西就向他扑来。他本能地闭上双眼。他发现自己再一次往下冲去。无论它是什么,它已与他擦肩而过。但它必定是个什么。他的脸被击打了一下。他用手擦了擦,发现没有血。他是被一个软东西打的,没伤着,只是由于和它遭遇的速度太快,感觉就像被鞭子抽的一样痛。他又转了转身子,同时又已飞上几千英尺高度,落到了下一个浪脊顶端的水上。在正下方很远处瞬间形成的谷底里,他看到刚刚避开的那个东西。那是个形状不规则的物体,有许多弯曲和凹槽。它颜色斑驳,像手缝的百纳被有火焰色、深蓝色、深红色、橘黄色、藤黄色,还有紫罗兰色。对这,他没有太多好说的,因为他这一瞥时间太短。不管是什么东西,反正它在漂浮着。它沿着对面的一个浪的斜坡冲上去,越过顶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它像一张皮革,贴着水,水弯曲它也弯曲。它的顶层表面是浪的形状,所以此时它一半已经越过浪脊,消失在视野之外了,而另一半还在那个较高的斜坡上。它就像河中的草垫一块吸纳你从其身边划过而弄出的每一个小涟漪的草垫,但规模很不一样。这东西的面积或许有三十亩或更大。

  用语言描述起来很慢。别忘了,事实上,到目前为止,他在金星上才不过五分钟时间。他一点也不累,甚至对他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拥有这样的生存能力也不太感到吃惊。他对送他到那里的人充满信心,而且,水的凉爽劲儿和肢体的自由度依然令他感到新鲜和愉悦。但有另一个东西比这一切更重要。这个我前面已经暗示过,可几乎难以用语言表达一种似乎是通过所有感官同时传递给他的过度的愉悦感。我用“过度”这个词,是因为兰塞姆自己在皮尔兰德拉的最初几天只能用“心神不宁”来形容,心神不宁不是因为有负罪感,而是吃惊地发现自己没有了负罪感。那里存在过量的甜蜜,我们人类觉得很难不将其与被禁止的、极度挥霍的行为联系起来。然而,那也是一个暴力的世界。那个漂浮物刚脱离他的视线,他的眼睛就被无法忍受的强光刺痛。一种由蓝色渐变为紫罗兰色的光使金色的天空较原来暗了下来。一眨眼工夫,他就看到了刚才在这个新行星上没见过的更多的东西。他看到了无边的余浪展现在他面前,在极远处,在世界的尽头,一根光滑可怕的绿柱耸立着,直插天空那是垂直固定于亮晶晶的斜坡世界里唯一的东西。大量的微光猛冲回来(那一刻看起来几乎是黑色的),紧接着,他听到了雷声。但那雷声与地球上的一点也不一样。它回声更多,甚至像远处传来的叮叮当当的响声。那是天公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