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全明白了。弗洛斯特并不是想把他逼得发疯,至少不是马克所以为的那种“发疯”。弗洛斯特说的是真话。坐在这屋里,是转变为弗洛斯特所说的“客观”的第一步这过程是要把一个人身上所有人类特有的好恶感受统统消灭,他才有可能适应巨灵那个苛刻的社会。接下来肯定还有更高级别的、倒行逆施的苦修:吃令人恶心的食物,玩弄尘土和鲜血,刻意营造猥亵氛围的典礼仪式。从某个意义上说,他们对他还很公平给他和他们同样的训练,正是通过这种训练,他们才从人类中分离出来,让威瑟虚扩和散逸成无形的躯骸,却把弗洛斯特凝聚和锐化成现在这个如闪亮钢针般的人物。
可是过了约莫一个小时的光景,屋子里高耸的框架却开始在马克心中产生了一种效果,他的指导者未曾预料到这一点。自从他昨天夜里在监房里遭受那次侵袭以来,便没有了回头路。不管是由于他顶住了那袭击,或者是由于迫在眉睫的死亡彻底消灭了他毕生加入小圈子的渴望,又或者是因为他曾在千钧一发时呼救(多少算是呼救了),这房间和这些诡异的画,却让他清醒地想起和这里相反的那个世界,似乎他从前从来就不知道还有那世界似的。正如是沙漠首次教会了人们爱惜水,又是冷漠揭示了什么是爱。在这枯燥邪诈的环境中,马克却在想象甜美和正直。显然还有另一个世界,那个他曾笼统称为“正常”的世界。之前从没有想过这个。可现在看得一清二楚坚固,庄严,自成一派,现实得你几乎可以摸得到,吃得到,或爱上这种生活。他心里千头万绪,想到珍、煎鸡蛋、香皂、阳光,科尔哈代白嘴鸦的啼声,还想到此刻外面阳光灿烂。他丝毫没有想到道德伦理;或者说他正在经历有生以来第一次深沉的道德体验(这其实是一回事)。他选择了立场:他所选择的,是正常的那边,按他所说,就是“那所有的一切”。如果所谓科学观点背离了那“所有的一切”,那就去他的科学观点吧!他的抉择之炽热,几乎让他不能呼吸;他之前从没有过这种感受。此刻他甚至不在乎弗洛斯特和威瑟会不会杀了他。
我不知道这种情感本来会持续多久。当马克依然满腔豪情时,弗洛斯特回来了。他带着马克去了间卧室,那里炉火闪耀,一个老人躺在床上。玻璃器和银器上流光溢彩,房间舒适豪华,让马克精神大振,好半天才听到弗洛斯特跟他说他必须要在此值班直到下班,一旦这病人说话或惊醒,就必须打电话给副总监。马克本人则必须一言不发;而且即便他说了,也是没用的,因为那病人不懂英语。
弗洛斯特退下了。马克环视了一下屋子。他现在倒是无所顾虑了。他发现除非完全丧失人性,服侍巨灵,否则是绝无办法逃出伯百利的。无论如何,死生自有天命,他要好好吃一顿。桌上有各种美食。也许应该先把脚搁在火炉架上抽一支烟。
他把手伸进口袋,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不禁说:“真该死!”就在这时,他看到床上躺着的那人睁开了眼睛,在看他。“对不起,我没打算”马克说,可他马上住嘴了。
这人从床上坐起来,猛扭过脖子对着门看。
“啊?”他疑惑地说。
“您说什么?”马克说。
“啊?”这人说。然后又说,“你老外?呃?”
“这样啊,您说英语喽?”马克说。
“啊。”那人说。顿了几秒钟,他又说:“老板啊。”马克看着他。那人兴致勃勃地接着说:“老板啊,你能不能给俺整点烟叶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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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这样就差不多了,”丁波大妈说,“我们下午再收拾花圃。”她在和珍说话,两个人此刻都在那个所谓雅居里那不过是一个石头小屋,旁边是花园的大门,珍第一次就是从那里进的山庄。丁波太太和珍是在为麦格斯一家打点准备。因为麦格斯先生今天期满释放,艾薇昨天下午就坐火车离开山庄,她的一位叔叔住在麦格斯服刑的镇上,她在那里过夜,准备在监狱大门前迎接丈夫。
丁波太太告诉丈夫她今天上午要忙些什么时,他还说,“哦,给壁炉里生火、铺床,要不了很久的。”我和丁波博士都是男人,所以和他一样所知有限。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两个女人几个小时待在雅居里都找了些什么事做。甚至珍也很少插手。在丁波太太的手中,给这件小房间开窗通风,给艾薇麦格斯和她的蹲监狱的丈夫铺床,倒有几分像游戏,几分像仪式。这让珍隐约记起自己还是小孩的时候,在教堂里帮忙装饰圣诞节或复活节节庆的情景。而在文学上,这也让珍回忆起十六世纪新婚颂诗[5]的一切:古老的迷信,玩笑,对着婚床和洞房多愁善感,门槛上有预言,壁炉上有精灵。这种气氛和她所成长的环境格格不入。要在几周前,她甚至会很讨厌这个。那个僵化的、闪光的古老社会将谨慎持重和淫欲放荡融为一体,新郎的热情中规中矩,新娘的羞涩也是约定俗成,宗教仪式的许可,下里巴人可以歌唱出淫词秽语,除了主人其他人都要不醉不归的规矩,这难道就不荒唐吗?人们怎么会在这样一个严正规矩的仪式上,容下这些世上最放肆的举动?珍很清楚,丁波大妈是属于那个老传统的人,她和珍是泾渭分明的。丁波大妈有着一整套十九世纪的老规矩,或许正是如此,这个下午她本人就像个古人,让珍深受震撼。她时刻感觉自己在和某些庄严而又顽皮、急急忙忙的老妇人们携手干活,自从开天辟地时起,这样的老人们就忽喜忽嗔,又祈祷又落泪,把年轻的恋人们推上婚床。这真是些猜不透的老女人,她们若是穿着皱领或披着头巾[6],就会大说些莎士比亚时代的笑话,例如硬邦邦的男人裤裆[7]和戴绿帽子当乌龟之类,可是马上又虔诚地跪在圣坛前。这很奇妙,因为若只论她俩的谈吐,则正好相反。珍就事论事时可以心如止水地谈论“硬裤裆”,而丁波大妈是个爱德华时代[8]的女士,若有哪个当代的傻瓜蛋极其不知趣地在她面前说此这类话题,她只会置若罔闻。珍此时的奇妙感受,可能是受天气的影响。大雾已经散去了,在初冬季节,有几天会甜美澄澈,今天正是如此。
艾薇在前一天才告诉珍她自己的故事。麦格斯先生从他工作的洗衣店里偷了一些钱。他做这事时,还没有认识艾薇,身边尽是狐朋狗友。自从他和艾薇约会之后,他就是“清清白白”的。可是这个小罪暴露了,牵连到现在的他。他们婚后六周,他就被捕了。艾薇说此事时,珍很少插话。尽管社会上对小偷小摸、锒铛入狱总是很鄙视,可是麦格斯似乎对此毫无知觉,珍就是想表现一下对贫苦人的“关怀”,哪怕不过是客套下,也没有机会。此外,珍也没有办法表现自己的革命和激进比如说声称偷窃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