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他就发现图书馆虽然名义上是公共的,但实际上是为一部分人准备的,他有过经验,在学校里,这部分人叫“家族”,在布莱克顿学院,这部分人则叫“进步派”。机密的要谈都在图书馆的炉前地毯边,时间都是从晚上十点直到午夜。正因为如此,有天晚上费文思通在休息室里悄悄贴近马克说“到图书馆去喝一杯吧”的时候,马克才会展颜而笑,欣然同意,对上次他和费文思通的谈话毫不记恨。要是他还略微因为自己这么做而自觉羞辱,他也强力压制和忘记:这类想法也太幼稚、太不现实了。
图书馆里的小圈子一般有费文思通、“仙女”、费罗斯特拉多,令人吃惊的是,史垂克也赫然在列。斯蒂尔不在列,马克内心的伤痛深感宽慰。显然他已经凌驾了斯蒂尔,或者说比斯蒂尔更资深,国研院当初的许诺实现了,一切都在按部就班。有一个频频出没于图书馆的人他不太了解,此人沉默寡言,戴着夹鼻眼镜,留着尖胡子,是弗洛斯特教授。副总监马克现在也叫他副总,或者老人家也常到来,但是行事乖僻。他习惯漫不经心地走进来,在室内闲逛,和往常一样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嗯哼着。有时他走到壁炉旁这群人身边来,侧耳倾听,脸上隐约有种慈父般的神情;但他绝少开口,也从不加入这群人。他会飘然离去,可能在一小时后又会再来,在屋子里的空处闲逛一番,再次走开。自从上次关于马克学术问题的那次丢人的会面之后,他就再也没和马克说过话。马克从“仙女”那里听说,他依然失宠于副总监。“仙女”说:“老人家的态度会软下来的,但我以前告诉过你,他不喜欢听人说要离开研究院。”
这个圈子中最让马克看不惯的就是史垂克,史垂克没想让自己说话的腔调和同事们一样低俗和现实,他从不吸烟,从不饮酒。他会一言不发地坐着,瘦削的手抚摸着磨光的裤子膝盖,悒悒不乐的大眼睛转来转去,看着说话的人,既不想争辩,在别人说笑时,也不同乐。有时也许某天晚上有那么一次有人说的话突然激发了他:通常话题是外面世界的反对派是如何抵抗的,而国研院又该如何应对。此时,史垂克会声如洪钟,滔滔不绝,时而威胁,时而抨击,时而预言。奇妙的是,其他的人既不会打断他,也不会发笑。这个粗野的人和其他人之间有一种更深层的联系,所以其他人尽管显然毫不喜欢他,也不会群起而攻之。至于这联系到底是什么,马克没能发现。有时史垂克单独和马克说话,话题是复活,这让马克很不自在,又迷惑不已。“复活不是个历史事实,也不是个神话,年轻人,”史垂克说,“而是一个预言。所有的奇迹都是大事将至的先兆。消灭所有虚假的神性,一切都会发生,就在这个世界上,就在我们这个唯一的世界上。主是怎么告诫我们的?医治病者,驱除恶魔,起死回生。我们会遵此而行的。人之子也就是人类自身,已完全长大有能力裁决这个世界无穷地散布生命,无尽的惩罚,你会看到的,就在此地此时。”这些话都让人很不自在。
辛吉斯特葬礼后那一天,马克第一次尝试自己走进图书馆;在此之前,都有费文思通或费罗斯特拉多陪他来。他对图书馆会不会接纳他有些小疑虑,但是也担心如果他不尽快表明自己有进入图书馆的权利,这种谦卑也会对他不利。他知道,在这种问题上,不管哪个方面上出了错,都是同样致命的;不得不猜一下,冒个险。
结果是大获成功。圈子里的人都在那里,马克还没有关好身后的门,所有人都转过身来,满脸欢迎,费罗斯特拉多说:“看哪[3]。”“仙女”则说:“说曹操,曹操到。”马克顿感如沐春风,炉火从没有如此明亮,酒香从没有如此诱人。大家居然在等他,有人需要他。
“你写两篇头条新闻要多久,马克?”费文思通问。
“你能通宵写文章吗?”哈德卡索小姐问。
“包在我身上,”马克说,“要写什么?”
“你满意了,”费罗斯特拉多说,“就是说暴乱必须马上开展,不是吗?”
“这就是好笑的地方,”费文思通说,“她的工作做得太出色了,她还没有读过她的奥维德[4]呢,合力致彼完成。[5]”
“我们即便想延迟也不行啊。”史垂克说。
“我们到底在说什么?”马克说。
“艾奇斯托的暴乱。”费文思通说。
“哦……我还没怎么听说过这事,事态严重了?”
“会变得严重的,宝贝,”“仙女”说,“重点就在于此。按计划,真正的骚乱下周才开始。所有这些小把戏不过是清清场子。但是事态发展得太顺利了,真该死。明天,最迟后天,就要出乱子了。”
马克疑惑地看着她的脸,又转向费文思通的脸。费文思通脸上满是笑,马克也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困惑之色挤出个诙谐的微笑。
“我想还没到那一步,‘仙女’。”他说。
“你不会以为‘仙女’会把先机拱手让给敌人吧?”费文思通咧嘴而笑。
“你是说她就是暴乱之源?”马克说。
“正是,正是。”费罗斯特拉多说,他的小眼睛在肥胖的面颊上闪闪发光。
“我光明正大得很,”哈德卡索小姐说,“把几百个引进的工人……”
“何况还是你特意召来的那种人!”费文思通插嘴说。
“塞进一个像艾奇斯托那种昏昏欲睡的小地方,”哈德卡索小姐继续说道,“怎么能不出乱子呢?我是说反正总会有乱子的。不出所料,我觉得我的小伙子们什么都不用做。不过,既然麻烦注定要来,那让麻烦发生得恰到好处也不错。”
“你是说你操纵了这场暴乱?”马克说。说句公道话,这个发现让他头昏目眩。也不知该怎么做才能掩饰他这种神色:在这个暖意融融、亲密无间的小圈子里,他发现自己的神情和语调不由自主地和同事们毫无二致了。
“简单来说差不多。”费文思通说。
“这有什么区别?”费罗斯特拉多说,“事情一定得这么做的。”
“没错,”哈德卡索小姐说,“事情总是这么做的。任何熟悉警事工作的人都会这样告诉你。要我说,真正的大事大暴乱在四十八小时内一定会发生。”
“能从当事人口中得到第一手消息,这也不错。”马克说,“不过我是希望我能把我妻子从镇里接出来。”
“她住在哪里?”“仙女”说。
“住在杉顿。”
“啊,那基本影响不到她。这段时间,我们俩得忙着写关于暴乱的报道了。”
“可这都是为了什么?”
“紧急管制,”费文思通说,“除非政府宣布在艾奇斯托进入紧急状态,否则永远也得不到我们要的权力。”
“正是,”费罗斯特拉多说,“说什么和平革命,这都是蠢话。倒不是说愚民们会不断反抗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