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第三十四章
团市委的办公楼和市青少年宫共用一个大院,因为不是双休日,偌大的院子里一个孩子都没有,不知从哪儿飘来的断断续续的小提琴声愈发让人觉得冷清。
早年的建筑没有电梯,冯铁霖一口气爬到八楼的希望工程办公室,右腿已经麻木得不知道疼了,靠在门口的墙壁上揉捏了好半天才恢复知觉,刚想伸手敲门,门却自动开了,里面的人出来得比较急,差点和他撞在一起。
“鬼鬼祟祟地站在门口干什么,想吓死人啊?”
对方一个劲地抚着胸口,看来吓得不轻。
冯铁霖急忙后退两步,才看清是位四十多岁的胖大姐,正要向她解释有点事情想要咨询,对方却摆摆手:“你先进屋等会儿吧,我这儿有份文件要给青少年宫送去。”
说着,风风火火地下楼去了,整个楼道都回荡着敦实的脚步声。
冯铁霖只好进了屋,室内面积不大,两张桌子几把椅子就占去了一半空间,靠近门口还摆着一张双人沙发,旁边是个比椅子还小的茶几,满墙贴的都是孩子的照片,更显得空间逼仄。
他在沙发上坐下,掏出香烟,却发现茶几上没有烟灰缸,站起身想看看桌子上有没有,发现屋子里面还有个套间,迎着门的地方放着一张单人床,床上堆满了各种衣物,什么季节的都有,不过全是旧的,一部分已经打好了包装,床边还立着一辆粉色的儿童自行车,当然也是旧的。
在桌上找了只烟灰缸,冯铁霖坐回到沙发上抽烟,一支烟还没抽完,走廊里又响起敦实的脚步声,紧接着,门一开,胖大姐走了进来。
“捐款的吧?在这儿写下您的姓名、地址、联系方式。对了,我们不接受现金捐助,您可以通过我们青基会的官方网站或者在线下以银行转账的方式捐款。如果是实物捐赠的话,最好能提供一些学习用品或者比较实用的生活用品,旧衣服我们收到的太多了,既不方便邮寄也不卫生。我们确认捐款到账后,会立刻给您寄送捐赠收据和证书。”
冯铁霖有些好奇:“为什么不接受现金捐赠?”
“瓜田李下啊,前几年红十字会的事情听说过没?一百多年的慈善机构,做出了那么多贡献,结果出了一个郭美美,就把一百多年积攒下的名声全给毁了。都说钱财是白的,眼珠子是黑的,钱要是掉进眼睛里,心也就变黑了。不管其他地区怎么做,反正我们这里不搞现金捐助。而且网上捐助随时可以查询进度,要是一加一结对子的话,您可以直接联系到捐助对象,问对方是否收到了您的捐赠。”
冯铁霖一下子就对胖大姐的印象好了起来,交谈几句,知道大姐姓吴,希望工程办公室的正副主任分别由团市委的正副书记挂名兼任,不过日常事务都是吴大姐一个人在照管。
冯铁霖说明了来意,同时把证件递给她,吴大姐歪着头看了看,问道:“为什么要调查罗为民?”
冯铁霖有些歉然:“目前案件正在侦查阶段,内容不方便透露。”
吴大姐摆摆手:“没关系,你们的案子说了我也不懂,不过你说的这个罗为民我知道,昨天下午还有人打听他的情况呢。”
冯铁霖心里一跳,罗为民把姓董的大学生介绍给赵鹏全是昨天临下班时小张告诉他的,他今天一大早就赶到了市内,怎么会有人比他先知道这件事,那个人是谁?心里想的同时,嘴里就把这句话问出来了。
“电视台的一个采编记者,叫晓风。”
又是这个女人!冯铁霖尽力控制住内心的情绪,故作轻松地道:“她都问了些什么?”
“也没问什么特别的,就是提出想看看罗为民以往的捐助记录。”
“你给她看了?”
“看了,既然是公益事业就要接受舆论监督嘛,希望工程的财务决算是公开的,我们平时也经常邀请媒体过来参与活动,只有真正做到公开透明,才能消除社会上对公益和慈善事业的误解,也能让捐助人放心,知道他们的捐助全都落在了实处。不过听你这么问,是不是对你们破案有影响?”
“那倒没有。”
冯铁霖摇了摇头,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于是请她把罗为民的捐助记录找出来。
“你在这儿慢慢看,有什么想问的就叫我。”
吴大姐从电脑里调出记录,又给他接了杯水,走进了里面的套间,整理床上的那些衣物。
冯铁霖习惯性地点上一支烟,开始从头浏览。希望工程有很多捐助模式,光是对贫困学生的资助就有结对子、希望之星、圆梦行动、激励行动等八种不同的方式。罗为民选择的就是一加一结对子,通过捐款给贫困学生提供学习生活补助。
最早的记录是从2007年9月开始的,捐助对象是辽西地区一个山村小学的五年级孩子,一直资助到初中毕业。
冯铁霖算了一下,这个孩子如果继续读书的话,今年应该上大一了,不知是他家后来的经济状况有所好转无须资助了,还是初中毕业后就不再上学了。他觉得后者的可能性要大一些,初中毕业就进城打工是很多农村孩子,或者说是他们背后家庭的唯一选择。
多条记录地浏览,他才知道资助一个贫困家庭的孩子让他有书可读有学可上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虽然大部分孩子只读到了初中,甚至有的孩子只读完了小学捐助记录就中止了,但是在他们的生命中,至少知道曾经有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帮助过自己,也许这份帮助能让他们改变对贫穷、对生活,乃至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或许有一天,他们长大后也会将这份帮助传递下去。
电脑里的记录比想象的多,当初他在罗华家里看到满满一箱子捐助证书时就觉得很震撼了,而现在看来,八年来罗为民在这件事情上的付出远不是那一箱子证书就能概括的。
冯铁霖一边查看着捐助记录,一边把里面出现的所有可能存在线索的学生信息抄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尽管把这些资料存到手机里更加方便省事,但是他依然保留了当年从老队长身上学到的这个习惯,总觉得动手写一遍,留在脑子里的印象才更深。
不知不觉中,记录到了2011年,冯铁霖特别留意了一下,对罗为民来说这是最为煎熬的一年。儿子罗华创业失败,欠下了大笔外债,虽然不知道具体数字,想必不会太少,几十万元总该有的,否则不会被债主从南方一直追到东北老家来,还威胁要放火烧房子,连老伴儿都在惊惧中过世。
这种情况下,如果罗为民停止捐助,任何人都不会发出一句微词,但是罗为民没有停止,仍然一如既往地按时给青基会的账号里打款。冯铁霖不知是什么原因在支撑着他这样做,仅仅用热心公益四个字是不足以形容他的执着和热忱的。唯一能解释这种行为的,可能是罗为民在捐助过程中对这些孩子产生了深厚的感情,这种感情令他难言放弃。
冯铁霖简单统计了一下,八年来罗为民总共资助了大约一百五十名学生,这中间能坚持到高中毕业甚至走进大学的寥寥无几,更多的孩子在小学或初中毕业后就退出了捐助。但是每退出一名学生,就有一名新的需要资助的孩子补充进来,平均每年都有不下二十名天南地北的贫困学生收到了罗为民的捐助。
勿以善小而不为,平凡的小事做得多了也就不平凡了,八年的时间是这些孩子成长的见证。如果换成自己,恐怕也很难割舍这么多年的感情付出,一方面为了渴望读书的孩子,另一方面则是为了这份可贵的坚持。
一时间觉得眼睛有些酸疼,这是长时间面对电脑的结果,闷热的天气也让人头脑发沉。向吴大姐问明了位置,冯铁霖来到走廊尽头的卫生间,把头直接放到水管子下面,打开凉水哗哗冲了半分钟,头脑才变得清明起来,方才胸中涌起的感慨也逐渐消退,过往的场景如同放电影般一幕幕浮现在眼前——罗华家里的捐助证书,在加工厂找到的装盐酸的化工桶,赵学民淘来的韭菜一样的名贵兰花,南山脚下大片枯死的草皮,以及由此引发的举报案……渐渐地,一种不对劲的感觉从心底滋生出来。
循着这种感觉走回办公室,坐在电脑前把剩余的记录看完,终于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在哪儿了。
为了确定这个想法,他再次核对了一下资助项目的捐款标准:结对资助一名九年义务教育阶段的学生,捐款标准是每学期五百元;结对资助高中生是按照一个学年计算的,捐款标准是一千元。
换句话说,一年只有两个学期,一个孩子从小学入学到高中毕业,一年的学习生活费用只需要一千块钱,二十个孩子一年需要两万——而罗为民在万恩药业的年薪是十二万。
问题出来了,罗为民每个月的工资都花的分文不剩是很多人知道的,所有人都以为他把钱用在了捐助学生身上,殊不知他只要拿出两个月的工资就足以支付这些孩子一整年的费用,那么剩下的钱花到哪儿去了?
不仅如此,罗为民还利用休息日在外面做记账会计疯狂地打工挣钱。罗华欠下外债是2011年的事,而罗为民却从2007年就开始打工了,那个时候罗华刚上大二没有开始创业,老伴儿也还健在,他需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离开希望工程办公室,吴大姐坚持把冯铁霖送到楼下。虽然她没有主动打听,但是冯铁霖知道她一定很担心,警方和媒体同时关注一名捐助人的情况是很少见的。她不知道这个叫罗为民的捐助人犯了什么案子,只盼望这个案子不要给公益捐助事业带来负面影响,因为这里是那些贫困学生继续读书的希望,也是她多年来精心呵护的一块净土。
可惜,冯铁霖无法做出肯定的承诺。直到他上了面包车,吴大姐才怅然若失地走进楼道,这次没有再听到敦实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