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务〔八卷本增:管子煮海为盐,知盐为民生日用所必需,齐擅其利,遂霸山东。后世盐归官榷,盐课为国家入息之大宗,久与正赋同隶司农之册。〕迩来盐课日衰,耗费日巨,设官愈众,商困益深,巡缉加严,私贩益盛,良由司鹾务者不知改弦更张之法①,徒多胶柱鼓瑟之才,此盐法之所以不可救药也。今天下皆官盐,而实则天下皆私盐。名曰缉私,恐缉私之人即贩私之人也。枭私、邻私、船私可缉也②,官私不可缉也。故缉私之难,虽历代明君贤相经营擘画③,终无善法。
查枭徒私运有大小之分。小贩强半滨海而处,每藉煎晒为业,捆载出运不过数百十斤,弁勇缉拿指为土枭者也。其大帮动以数十百艘,出没靡常。督缉从严则散,稍懈则又集,船上器械枪炮俱备,一遇官兵如临大敌。今日之缉私弁勇,捕土枭则有余,御袅匪则不足。其往来梭巡跟踪躧缉④,不过拿一二土枭,起几包盐斤,聊以塞责而已。若枭匪之任意游行,形同叛逆,则熟视之若无睹焉。即饬守汛各水师协同剿捕,恐亦未能操必得之权。
治之之法,当密购线索,探知其私运约在何时,行往何地,预调大队水师如期四集,务擒其所谓头目者,立行正法,再进兵搜其巢穴。如是略可安静,额销之引庶几渐复,国课或从此裕⑤,然亦不过数年之间耳,非长策也。
天下产盐之地九,而课额以淮盐为最多,淮南岁额一百三十九万五千余引,课银五百八十余万两,几居天下大半,故必两淮举而余可勿论矣。今淮盐不复,川盐价贱于淮盐,其引地既为川私所广占,于是湖北之荆、宜等属三府一州,湖南之澧州及岳、常各属,川私充斥。川盐每包一百三十五斤仅纳银六分八厘一毫,淮盐一百三十五斤即应纳一两三、四钱,比川课加重十余倍。是淮盐销得一分几足抵川盐二十分,川盐侵越一分,即淮盐绌销一分。然则禁川复淮之议早行一年,即多得十数倍之课,司计者不能坐受其弊矣。
当此军饷紧急之秋,坐令淮纲有着之课盈千累万尽归中饱,岂不惜哉!似直坚扼宜昌府属之平善坝以杜川私,凡楚地二州五府引地一概收回,岁可增淮课二百万。鄂省所悬十五万引,将来照章募商认运,可得报效银三百万两,是一转移间其利无穷矣。鄂省近除川私外,又有岱私由宁波运来,借外国旗号闯关而进,莫敢过问,因其无税而价较川私尤贱。
然则盐之为课,国家虽设官经理,而官私之偷漏愈多,禁之不止,其故安在?以只知一偏而忘所以利民也。淮盐虽贱而路遥,闽盐一斤值钱八文,淮盐出处亦不满十文。乃盐入江西辗转相贩,贵至斤值七八十文。国课于一斤盐中所得无几,其所以昂贵者,盐商之息钱、盐船之运钱、盐贩之脚钱也。诚能设法造轮船、通火车用以运盐,则盐至江西稳而且速,余费皆省,江西盐价必减大半。私贩自无所利,不禁自绝。私贩惟以官之本轻利重,于中猎取赢余,若官盐以改运而减价,则民皆买官盐而不买私盐。私贩无利可图亦将别谋生理。不然私贩便民,民方以私盐味胜而价廉。世之贪小利而不顾大局者,反袒私贩而仇官禁,势必私盐与官盐并行。差役且受私贿而不报长官,国课亏于胡底?
夫盐产于海,民食之而国收其税;谷生于地,民食之而官征其粮,其理一也。粮可就田以征,以谷之所出不外于田也。盐不能就灶而收,以濒海数千里随时随处可以为盐。故刘晏就灶榷盐之法可暂行而不可奉为常法者也,李雯就场定额之说⑥,势亦有所扞格。
或曰:官既严禁之无益,不若令盐务诸员招集盐商详议章程,凡民间私煮之盐悉令收买,惟不准民间私相买卖,而为私贩者亦不至流为盗贼。此一说也,行之必未能见效。
或谓:盐课一项自来多弊,昔陶文毅公有鉴于此,奏裁盐院节商家之费使利源涓滴归公⑦。陆公建瀛亦于淮南踵行之⑧,课额不缺号善理财,顾至今仍未能概行禁绝,官盐因之不旺。不如悉罢诸局而听民贩卖,国家但当妥议新章,于出盐之地,每场、每井每岁酌收银若干而听其所之,自无偷漏之弊。其法虽可行而未善也。
或谓:不如悉去官、私之名,但就出盐之地编人正赋,谓之盐赋,犹田地之有赋。税由州县官按亩征收。若州县不暇则略留一二盐官,以佐其成,其余盐官悉行裁汰。如是办理,既无私盐,又安用缉私?凡捕役、兵勇、巡船尽可裁去,既裕国,又便民。此节用之要图也,特恐巡缉既废,私将多于官矣。
或谓:盐摊之于丁,丁摊之于地,官煮之而官运之,人不能不食盐,每人日食盐几何皆有定数,但令每人岁完盐课若干,计口而授,绝不取民间分文,则私盐自无所售矣。
此数说者,或仿正赋而税盐田,或就场定税不问所之,〔八卷本增:较为平允。
查印度就场征课之法已著成效。考其盐法源流有三:一曰曝晒海水为盐,二月[曰]凿掘盐井或取盐泥煎晒,三曰进口洋盐,曩时印度盐课章程与今日中国盐政大致相同,盐成在场地先行呈缴课银,嗣复运往他境,再纳厘金。厘金之轻、重,以所运之路远、近为差。惟各省抽税章程不一,私运输税者日益盛行,不得已多设巡丁,严行查禁,而国家岁需因之大增。嗣经多方改革,目下各省抽税章程始归划一。昔时征收盐课分责各省官员,今则统归政府自行管理,所有分省征收之法已久废而不用,应完税项一经缴清,即可随意转运他境。售价高、低亦听商家之便。惟盐课即在场地呈缴。如民人有拟制盐者,应向盐务专官领取准单,并呈明设灶何地。其领单制盐之人既无定额,所设盐灶之地亦无限制,只盐地不得过于宽阔,恐致散漫无章,不便稽查,转滋流弊。私盐则应严行禁止。至领单制盐采用何法,听商家自便,惟盐成应存官栈或储于盐垣之内。应完之税未清概不准运出,一经缴清则全国可以转运,永无再完他税之虞。
印度除商家领单制盐外,尚有官家自行制盐一法。即以所费薪金及建造房屋等项合计算明,再加以应完税项,定立盐价。不期获利,其立意专为免领单商家合议抬价而垄断也。譬如印度南省名曰马特拉斯,其盐务系为官、商并行。五年前每百斤价合制钱一百七十六文,税不计。嗣以有议增价者,官家即减价每百斤一百六十文。现印度盐课定章,每八十二磅应纳税二罗布半,计合中国一担纳税关平银一两八钱。各省事同一例,即海关进口税亦照办理。缅甸盐法不一,类多沿海安置铁锅熬煮,国家不按其产若干盐,即按锅之大、小定税之轻重,转运他境亦毋庸再完他税。其所定锅税约与进口盐税同。
我中国能借证印度之成
效,辟陶文毅之前议,而复中国就场征课之旧法,使宿弊廓清利源益广,何虑课日衰,费日巨,官商交困乎!?〕或摊加地丁十之二以抵盐课,皆窒碍难行。惟冯宫允所论极当。大旨谓盐法舍票盐,别无良策。亦惟于票盐中推求尽善斯可矣。所议四法皆平实易行。
一、廓清窠臼也。择于三江营一带相地立局,交纳盐税以及场船交盐,江船受盐皆于其所。每纲仍用旧额,每引四百斤分两包,就场定捆以后经卡掣验永不改捆,酌定正、杂课,经费一律定额。运商凡招三种:一、自场运江,一、自江运岸,一、自岸运各州、县。无论官、绅、军、民皆准承运。
一、平减赋则也。票法宗旨在于轻本敌私,能敌私则前纲早竣,后纲继之。盐出于海而无穷,与稍多何害?利归于官而不绝,取稍少何害?不能敌私则私盐占之,利不归官,盐溢于海,何益之有?为今计,莫如奏芟帑利、参价二款。帑本早没于旧商,帑利转责之新贩。旧商税整可以分参若干两,新商税零不能折参若干分,徒使价出商资参归官囊,而帑利百余万厥款甚巨,实滞销之原。必应删剃以轻成本。
一、制造洋船也。拟造轮船十,可容五六百吨,载盐二千余引,安庆、九江、汉口三处牵算,月得往来,三岁得往来三十六,凡运七八十万引。更用舟尾系舟之法,即全纲可举。回舟可带米二三百万石。统计往来舟值视江船常价有减无增,而运行之速则十倍。且轮船质坚力猛并可兼巡私之用。
一、广建盐仓也。三江营、安庆、九江、汉口四处皆滨江,于建仓甚便。乃从来不闻议及之者,可谓计之疏矣。今拟以轮船运盐,工食殊巨,势不可久于停泊,一入于仓则防范易于舟,僦值少于舟,且可时其贵贱,酌其缓急多寡,其运数令各场各地永无多盐缺盐之患。储盐一年之后质坚不复淋卤。向时盐船守候本须逾年,是即久储仓中亏折仅等。是建仓一法,计无便于此者矣。
四法之中,减赋一条尤关切要,盖课绌由于销滞,销滞由于私占、私占由于官价昂,价昂由于成本重,本重由于赋则繁,故一减赋而课转旺矣。且所减者,不在正赋而在帑利、参价二款,则所损者虚,所益者实。
吾知将来当轴者,必有采宫允之说而见诸实事者,是亦筹款之一助,而裨益于盐务岂浅鲜哉!
[注释]
①鹾(cuò)——盐。
②枭私、邻私、船私——枭,古代私盐贩子之称。枭私,私盐贩子走私盐。邻私,清代盐法规定:盐场产盐,只许向国家指定的省份运销。如将相邻地区盐场的盐运入,即是邻私。船私,船帮贩运私盐。
③擘(bò)画——作"擘划",筹划、安排。
④跟踪躧缉——躧(xǐ)同"屣"、"蹝",鞋。躧缉,意谓脚跟脚地(追捕)、紧追不舍。
⑤国课——国家规定征收的赋税。
⑥刘晏就灶榷盐之法……李雯就场定额之说——刘晏,唐代著名财政管理官员。就灶榷(què)盐之法,是刘晏整顿盐税,推行平准法的具体举措。灶,原指煮盐之锅,其借指盐场。就灶榷盐,是在唐代国家控制盐场而实行盐务专卖的基础上,又追加榷盐钱。商人先纳税而得盐,再卖给百姓。实行此法以后,唐代的盐利占居到国家税收的一半左右。李雯,上海人,字舒章,清顺治时任内院中书,其就场定额之说,也就是定额收税。因为盐场随处可设,所以郑观应认为以上二法都有一定的缺陷。
⑦陶文毅公——即陶澍,字云汀,湖南安化人。嘉庆七年进士,授编修、迁御史,历任川东道、山西按察使、安徽布政使、安徽巡抚、江苏巡抚等职。道光十年,加太子少保衔,署两江总署,任上治河、海运有功,治盐务有方。卒谥文毅。
⑧陆公建瀛——湖北沔阳人,字立夫,道夫进士,历任编修,直隶天津道、云南巡抚、云贵总督、江苏巡抚、两江总督等职。在两江总督任中,对淮南盐务力加整顿,改订新章,以增收入。
度支甲午后续①度支者,国家预筹出入之数也。泰西各国每岁出入度支皆有定额,不能逾限。如明岁出款若干,进款若干,两抵之外尚欠若干,户部即于今岁预为之备。若有军务急需,则辟院集议另筹。所有进出各款,岁终刊列清帐,布告天下,以示大公。故外国税重,百姓不怨。且朝廷所征大都烟酒及贵重之物,得自富家,无损小民。
惟中国尚无度支清帐颁示国中,闻本年五月户部奏称:常年进项七千余万,一岁所入不足一岁之出。今筹办海防,购船置炮须款甚巨,非借洋款不足以应急需。
当仿泰西国例,议定一国岁用度支之数。先举其大纲,次列其条目,畴为必需,畴为可省,畸属无益,畴尚缺乏,滥者节之,乏者增之,必需者补之,无益者削之,合京省内外而通计之,则常经之出数可得也。次则核查行省二十一部,每岁田赋所入者几何,地丁所入者几何,洋关税所入者几何,常关税所入者几何,厘捐所入者几何,盐政所入者几何,沙田捐、房屋捐、海防捐、筹防台炮捐所入者几何,油捐、茶税、丝税及一切行帖、典帖、契尾杂款所入者又几何。每省分立一清册,核定入款,详列其条目,刊布天下。(镜存子云:"向例由各省官办飞金、铜、铅、木植、丝、布、纸、蜡、颜料等类,先饬查有无相沿商民津贴,分别改饬商办。比较历届开支之多寡,兼知各省物力之艰难,又派交各监督、盐政、织造办运常例备赏之件,宜加查核:有无节年库储,量为减数。此为节省各项杂支。至整顿各关常税、木税,惟有悉照洋关办法:须将各路货物名目亦均分别登载价值,每届岁首由各省达部,于税课盈绌、贸易通滞,系以总分叙论,列以任卸衔名,汇刊总册,发坊广售。掩饰无计,积弊或除。")使官绅百姓家喻而户晓,瞭然于国家之所取于民者固有一定之数。
举所谓加摊、火耗、部费、平余一切浮费而悉空之②。明定为制钱之数,或定为自铸银钱之数。而后商民不用加纳,胥吏不得上下其手,官司不得中饱其囊橐,部书无由驳沮其报销矣!则常经之入数亦可得也。
凡一出一入编立清册,综核比较为赋财出入表。出有逾则节之,不可任其渐亏也。入有余则储之,不可供其虚耗也。此合国内各省为通盘理财之法也。
更令各官岁呈简明清册一本,实记一关之出入盈虚,关册汇齐乃会合而详核之。要知中国之财流出外洋者若干,外洋之财入我中国者若干,两两核较,而其出入之大数可得知也。出入惟均则姑任之。出浮于入者则必详究其所以失之故,当兴何项商务以补救之。入加于出者亦必详究其所以得之故,当若何悬赏
以鼓励之。此合中外各国为通盘理财之法也。
观泰西各国之筹国用,盖无论土地之大小,人民之众寡,未有不如此者。此特言其大略耳。此而不知,何足以言理财?亦何可冀阜财乎哉?然而财活物也,未定所生之数,必先定所用之数。定之奈何?欲明养廉之原,请先自定官禄始。官禄丰足以养其妻孥,而后贪酷之风可革也。欲官不朘削民财,必先自定君用始。君用俭,内府无所中饱,而后深宫不萌侈泰之私③,上下一德,内外同风,而小民之急公奉上,弥心悦而诚服矣,安见中国有财匮之足患哉?
[注释]
①此篇是十四卷本所增。"甲午后续"是八卷本所加。
②加摊、火耗、部费、平余——加摊,正项赋税之外加征的部分。火耗,征收赋税银两熔铸所耗加征的税额。部费,清代官员任实缺时向吏部官员贿赂的运动款项。平余,清代地方政府上缴正式钱粮时另给户部的部分,一般来源于税赋的加派,也有的官吏在征税时加重戥子称银而得,亦称"余平"。
③侈泰——语出班固《西都赋》"穷泰而极侈",意为极度奢侈浪费。
国债泰西各国无不有国债,凡由议院公议准借者,其国虽为别人所得,仍须照还。故各国兴大役、出大军,国用不敷即向民间告贷,动辄数千百万。或每年给息,或按年拔本。君民上下,缓急相济,有无相通,隐寓藏富于民之义,而实不欲授利权于别国也。
当法、越有事之时,粤东筹办海防,需饷孔亟。余曾条陈当道,请仿西人之法筹借民款,准由各海关银号出票,按年清利。其票据可抵关税钱粮捐纳之需,数目无折扣,成色无高低。借款至百万之家,有司宜优加礼待,善为保护,不得借端勒捐,以示体恤,则民间必踊跃乐从。
昔英国政府因库帑充溢,欲将国债全数归清,而英之富民咸谓:"存之于家不苦存之于国。"不乐收领,再三禀请,愿将利息减轻而后已。〔十四卷本增:(法之国债每年交息银六千万两,可谓巨矣。而民间尚肯贷之者,则以政府尚信,足以取信于民,而民亦以按年可以得息,较之他处为德也。或谓一千八百七十年,即同治九年,法几为德灭矣。若宗社为墟,国债将谁索乎?不知万国公法,国之债贷于民,还债之项出于地,债与地合而为一,其地为谁有,则其债应谁偿,此民之所稔知,所以无虑也。)〕夫财犹水也,惟患其壅塞,不患其流通。上下交征则败国亡家之券也,上下相济则亲上死长之心也。苟能示以大公,持以大信,试借民债以给度支,成一时济变之良规,即以葆万世无疆之盛业。较前日之开捐例以鬻爵,借洋债以损国,设厘卡以病民,其利弊得失之相去有不可以道里计者。万一贷之己民而缺仍有不足,始可酌以微息,转贷邻封。考英、法、德、美诸国,借贷行息三厘,多不过四、五厘而止。若土耳其、波斯等国,则因欠债过重,行息过多,致利权授于他人,国势寖形微弱。中国幅员之广,矿产之饶,远胜泰西,人所共悉。入款甚多而借款甚少,无须重息可贷多金。前此洋债行息至七八厘以上者,非经手侵渔,即洋行扣折耳。闻中国借券之股份,中外人争购之,每股九十五磅有涨至一百零四五磅者。(外国之债股分单时有涨跌,即俄国之钞票亦有涨跌也。)由是观之,中国虽少出子金,仍能应手。
闻我驻英某大臣曰:"嗣后筹措洋款应向英国劳士、斋乃德博令等大银行筹商。此两行专与各国挪借银钱,素有名望,人皆信服,常能以微息借巨资。他处银行万不能及。洋人尝言:刻中国借银百万,必到汇丰、丽如等银行说明所措之数,所给之息,指明某某口关税备偿,本利分作若干结,按结支付,限年还清。银行应允借款,收存文契,即将银如数兑交。此向来筹借洋款之情形也。该银行如果自有巨款,此法尚属可行。无如仅能担承,实非殷实。中国既与该行议定,该行即出具百两券票一万张,从一至万。买股者或买一张,或买百张,多寡不等。迨头结还款到期,何人之银先收,何人之银后付,不可预知。其故何也?盖券票之涨跌无定,券票跌则本钱恐缺,人思速还;券票涨则利息依期,人思久借。爰创拈阄之法定还债之期,免疑该行有偏袒之弊。此等办法虽极公平,然股多之人本钱必有亏损。盖收回全数,或收回半数,非到拈阄之日,无从预知,断不能料得于先,收回本钱复入股份大为不便。倘将来再筹借款,须设法补救此失,始易通融。必将放债诸人不便之事代为通盘筹画,若稍有防碍,势必增长利息,益受其亏。欲策万全,厥有二法:一曰立法,借银限定年月,一次全还;一曰按结归款,先于券内载明第一结归还若干,第二结、第三结归还若干,俾得早为料理,彼放债者亦乐闻。某国借债建造铁路、电线、开矿、治河一切富国之政,利息大而券票强,甚不愿出资借人,妄作耗财无益之事。尤恶借债用兵,将银钱变作火药、弹丸,万一亡国破家,则借款将成画饼,不但失去利息而已。"驻英大臣之言如此,可深思其故矣。
我国家量入为出,本有常经,前时借债外洋,权应一时之用。金磅高下既受巨亏,嗣后洋债一端自应永行停止。况目前所借并非外洋真正殷实商家,仍由银行担承后,每股百金听中外商民购买。该行董事转得上下其手,坐收利权。中国廿一行省殷实商民为数不少,但使由户部及各藩库仿西法出给股票,每股百金,定期归还,按年行息,收放出入诚信无欺,安见中外商民之信户部者必不如其信银行,信中国者必不如其信外国乎?即万不得已而再借洋债,亦须统筹全局,审慎周详,不必再托在中国诸银行经手,以免辗转扣折,亏累无穷。但饬驻英使臣径向劳士、斋乃德博令等大银行熟商,行息不过四、五厘。
中国屡借巨资,素守信义,欧西各国共见共闻,大可与其本国国债之息银低昂相等。苟还本之期定以一二十载,则彼民之有资出借者亦可作为产业,踊跃集资,盖贪利之心中西无异。利可图矣,虑其不可恃以致失利;利可恃矣,又虑忽借忽还不能久享其利,亦中外具有同情也。〔十四卷本增:且也贷债既多,则中外之交欢愈固,而国本愈坚,凡有休戚相关之势,亦情理之出于自然者也。〕〔八卷本增:或借资以筑铁路,可径向外国名厂如德之克鹿伯、法之科鲁苏、英之塞斐尔,与之订约:凡铁道所需轮机、轨辙照市作价,俟工竣后按年拔还,则称货[贷]之款可减,转折之耗亦省矣。〕今中国息借洋款以海关作抵,其诚其信为天下万国所无,乃以此绝大利权不授于己民,而授之于外国,且不授于外国殷实之富户,而甘授
于外国奸狡之牙商。此所以洋款一事遂为通商以来一绝大漏卮。而泰西各国有识之士且咥咥然窃笑于其后也。则不知彼己之情者,决不足筹交涉收利权也。
国债借自英、俄、法,不如借自美利坚。借数十亿不如借数百亿,借镑数不如借银数,盖英、俄、法属地与中国毗连,时有交涉之时,恐一有龃龉,为彼挟制要求。若借自美国,则无此虑。借百数十亿,利息须四厘至六七厘。如借数百亿,利息不过三厘。(闻有人肯借三百兆,利息三厘,且系借银数,准分三四十年清还。中国何不允商借以清还各国重利之款,又得此巨款,可以百废具兴。犹恐不识洋务,骤然大举,为人所愚。宜聘请各国才德兼优、历练已深,素有声望之老臣宿将来华,令为各部及水陆军大臣佐理,庶可藉收速效。)借镑数不如借银数,因磅价已昂,似有跌无涨之势,不如借银还银,免再蹈前辙镑价吃亏也。
商战上①自中外通商以来,彼族动肆横逆,我民日受欺凌,凡有血气孰不欲结发厉戈,求与彼决一战哉?于是购铁舰,建炮台,造枪械,制水雷,设海军,操陆阵,讲求战事不遗余力,以为而今而后庶几水慄而山詟乎。而彼族乃咥咥然窃笑其旁也。何则?彼之谋我,噬膏血匪噬皮毛,攻资财不攻兵阵,方且以聘盟为阴谋,借和约为兵刃。迨至精华销竭,已成枯腊,则举之如发蒙耳。故兵之并吞祸人易觉,商之掊克敝国无形②。我之商务一日不兴,则彼之贪谋亦一日不辍。纵令猛将如云,舟师林立,而彼族谈笑而来,鼓舞而去,称心餍欲,孰得而谁何之哉?吾故得以一言断之曰:"习兵战不如习商战。"然欲知商战,则商务得失不可不通盘筹画,而确知其消长盈虚也。孙子曰:"知彼知己,百战百胜。"请先就我之受害者,缕析言之,大宗有二:一则曰鸦片每年约耗银三千三百万两,一则曰棉纱、棉布两种每年约共耗银五千三百万两。此尽人而知为巨款者也。不知鸦片之外又有杂货,约共耗银三千五百万,如:洋药水、药丸、药粉、洋烟丝、吕宋烟、夏湾拿烟、俄国、美国纸卷烟、鼻烟、洋酒、火腿、洋肉铺、洋饼饵、洋糖、洋盐、洋果干、洋水果、咖啡,其零星莫可指名者尤夥,此食物之凡为我害者也。洋布之外,又有洋绸、洋缎、洋呢、洋羽毛、洋漳绒、洋羽纱、洋被、洋毯、洋毡、洋手巾、洋花边、洋钮扣、洋针、洋线、洋伞、洋灯、洋纸、洋钉、洋画、洋笔、洋墨水、洋颜料、洋皮箱箧、洋磁、洋牙刷、洋牙粉、洋胰、洋火、洋油,其零星莫可指名者亦夥,此用物之凡为我害者也。外此更有电气灯、自来水、照相玻璃、大小镜片、铅铜铁锡煤斤、马口铁、洋木器、洋钟表、日规、寒暑表,一切玩好奇淫之具,种类殊繁,指不胜屈,此又杂物之凡为我害者也。
以上各种类皆畅行各口,销入内地,人置家备,弃旧翻新,耗我资财,何可悉数。是彼族善于商战之效既如此,而就我夺回之利益数大,大宗亦有二:曰丝,曰茶。计其盛时,丝价值四千余万两,今则减至三千七八百万两。茶价值三千五百余万两,今仅一千万两。杂货约计共值二千九百万两。磬所得丝、茶全价,尚不能敌鸦片、洋布全数,况今日茶有印度、锡兰、日本之争,丝有意大利、法兰西、东洋之抵,衰竭可立待乎?次则北直之草帽辫、驼毛、羊皮、灰鼠,南中之大黄、麝香、药料、宁绸、杭缎及旧磁器,彼族零星贩去,饰为玩好而已。更赖出洋佣工暗收利权少许,然亦万千中之十百耳,近且为其摈绝,进退路穷。是我之不善于商战之弊又如此。总计彼我出入,合中国之所得尚未能敌其鸦片、洋布二宗,其他百孔千疮,数千余万金之亏耗胥归无着,何怪乎中国之日惫哉。
更有绝大漏卮一项,则洋钱是也。彼以折色之银,易我十成之货,既受暗亏,且即以钱易银,虚长洋价,换我足宝,行市眴变又遭明折③。似此层层剥削,节节欺绐,再闯百十年,中国之膏血既罄,遂成羸痿癃病之夫④,纵有坚甲利兵,畴能驱赤身枵腹之人⑤,而使之当前锋冒白刃哉?
夫所谓通者,往来之谓也。若止有来而无往,则彼通而我塞矣。商者交易之谓也。若既出赢而入绌,则彼受商益而我受商损矣。知其通塞损益,而后商战可操胜算也。独是商务之盛衰,不仅关物产之多寡,尤必视工艺之巧拙,有工以翼商,则拙者可巧,粗者可精。借楚材以为晋用,去所恶而投其所好,则可以彼国物产仍渔彼利。若有商无工,纵令地不爱宝,十八省物产日丰,徒弃己利以资技用而已。即今力图改计,切勿薄视商工。特设商部大臣总其成,兼理工艺事宜,务取其平日公忠体国、廉洁自持、长于理财、无身家之念者方胜厥任。并通饬各省督、抚,札谕各府、州、县官绅及各处领事,仿西法由各艺各商中公举殷商及巧工设为董事,予以体面,不准地方官借此要求。凡有商务、工务应办之事,可随时禀报商务大臣。或商务大臣不公,有循私自利之心,准各省商务局绅董禀呈军机转奏,庶下情上达,不至为一人壅蔽也。
古语云:"独任生奸,偏听成乱。"可不戒欤!既设商务局以考其物业,复开赛珍会以求其精进,赏牌匾以奖其技能。考《易》言"日中为市",《书》言"懋迁有无",《周官》有布政之官,贾师之职,《大学》言生财之道,《中庸》有来百工之条,是商贾之学具有渊源。太史公传货殖于国史,洵有见也。
商务之纲目,首在振兴丝、茶二业,裁减厘税,多设缫丝局,以争印、日之权。弛令广种烟土,免征厘捐,徐分毒饵之焰,此与鸦片战者一也。广购新机,自织各色布匹,一省办妥,推之各省,此与洋布战者二也。购机器织绒毡、呢纱、羽毛洋衫裤、洋袜、洋伞等物,炼湖沙造玻璃器皿,炼精铜仿制钟表,惟妙惟肖,既坚且廉,此与诸用物战者三也。上海造纸,关东卷烟,南洋广蔗粮之植,中州开葡萄之园,酿酒制糖,此与诸食物战者四也。加之制山东野蚕之丝茧,收江北土棉以纺纱,种植玫瑰等香花,制造香水洋胰等物,此与各种零星货物战者五也。六在遍开五金、煤矿,铜、铁之来源,可一战而祛。七在广制煤油,自造火柴,日用之取求可一战而定。整顿磁器厂务,以景德之细窑,摹洋磁之款式,工绘五彩,运销欧洲,此足以战其玩好珍奇者八。以杭、宁之机法,仿织外国绉绸,料坚致而价廉平,运往各国,投其奢靡之好,此足以战其零星杂货者九。更有无上妙著,则莫如各关鼓铸金、银钱也,分两成色,悉与外来逼肖无二,铸成分布,乃下令尽收民间宝银、各色银锭,概令赴局销毁,按成补水,给还金
、银钱币,行之市间,既无各色锭银,自不得不通用钱币。我既能办理一律,彼讵能势不从同,则又可战彼洋钱,而与之工力悉敌者十也。
或曰:"如此兴作诚善,奈经费之难筹何?"则应之曰:我国家讲武备战数十年来,所耗海防之经费,及购枪械船炮与建炮台之价值,岁计几何,胡不移彼就此。以财战不以力战,则胜算可操,而且能和局永敦,兵民安乐,夫固在当局者一转移间耳。第商务之战,既应藉官力为护持,而工艺之兴,尤必藉官权为振作。法须先设工艺院,延欧洲巧匠以教习之,日省月试以督责之,技成厚给廪饩以优奖之,〔十四卷本增:赏赐牌匾以宠异之,〕或具图说请造作则藉官本以兴创之,禁别家仿制以培植之。工既别类专门,艺可日新月异。而后考察彼之何样货物于我最为畅销,先行照样仿制,除去运脚价必较廉,我民但取便日用,岂必贵人贱己,则彼货之流可一战而渐塞矣。然后更视其所必需于我者,精制之而贵售之。彼所必需断不因糜费而节省,则我货之源可一战而徐开矣。大端既足抵制,零星亦可包罗,盖彼务贱,我务贵,彼务多,我务精。彼之物于我可有可无;我之物使彼不能不用。此孙子上驷敌中,中驷敌下,一屈二伸之兵法也。惟尤须减内地出口货税,以畅其源;加外来入口货税,以遏其流。用官权以助商力所不逮,而后战本固,战力纾也。
考日本东瀛一岛国耳,土产无多,年来效法泰西力求振作,凡外来货物悉令地方官极力讲求,招商集股,设局制造,如有亏耗设法弥补,一切章程听商自主,有保护而绝侵挠,用能百废具举。所出绒布各色货物,不但足供内用,且可运出外洋,并能影射洋货而来售于我。查通商综核表,计十三年中共耗我二千九百余万元。〔十四卷本增:从前〕光绪四年至七年,此四年中日本与各国通商进出货价相抵外,日本亏二十二万七千元。光绪八年至十三年,此六年进出相抵,日本赢五千二百八十万元。前后相殊如此,商战之明效可见矣。彼〔十四卷本增:又〕能悉除出口之征,增入口之税,以故西商生计日歉,至者日稀。邻之厚,我之薄也。夫日本商务既事事以中国为前车,处处借西邻为先导。我为其拙,彼形其巧。西人创其难,彼袭其易。弹丸小国,正未可谓应变无人,我何不反经为权,转而相师,用因为革,舍短从长,以我之地大物博、人多财广,驾而上之犹反手耳。
夫如是则中国行将独擅亚洲之利权,而徐及于天下。国既富矣,兵奚不强?窃恐既富且强,我纵欲邀彼一战,而彼族且怡色下气,讲信修睦,绝不敢轻发难端矣。此之谓决胜于商战。
[注释]
①此篇即五卷本的《商战》。因十四卷本增写《商战下》,并将《商战》改题为《商战上》,故本篇用改动后题名。
②掊克——搜刮贪婪狠毒。
③眴变——眴(shùn)同"瞬"、"瞚",一眨眼。眴变,瞬息即变。
④罄(qìng)——空,尽。羸(léi),瘦弱。痿(wěi),萎缩。癃(lóng),手足肌体僵弱。
⑤畴(chóu)——同"谁"。枵(xiāo)腹,空腹,饥饿。
商战下①语云:"能富而后能强,能强而后能富。"可知非富不能图强,非强不能保富,富与强实相维系也。然富出于商,商出于士、农、工三者之力,所以泰西各国以商富国,以兵卫商,不独以兵为战,且以商为战,况兵战之时短其祸显,商战之时长其祸大。
善于谋国者无不留心各国商务,使士、农、工、商投人所好,益我利源。惟中国不重商务,而士、农、工、商又各自为谋,虽屡为外人所欺,尚不知富强之术。筹饷则聚敛横征,不思惠工商以兴大利;练兵则购船售炮,不知广学业以启聪明。所谓只知形战而不知心战者也。形战者何?以为彼有枪炮,我亦有枪炮;彼有兵舰,我亦有兵舰,是亦足相抵制矣。孰知舍其本而图其末,遗其精义而袭其皮毛。心战者何?西人壹志通商,欲益己以损人,兴商立法则心精而力果。于是士有格致之学,工有制造之学,农有种植之学,商有商务之学,无事不学,无人不学。我国欲安内攘外,亟宜练兵将、制船炮,备有形之战以治其标;讲求泰西士、农、工、商之学,裕无形之战以固其本。如广设学堂,各专一艺,精益求精,仿宋之司马光求设十科考士之法,以示鼓励,自能人才辈出,日臻富强矣。盖利器为形,利用为心,有利器而不能利用,则人如木偶,安得不以制人者而制于人?故有治法必须有治人。
西人以商为战,士、农、工为商助也,公使为商遣也,领事为商立也,兵船为商置也。国家不惜巨资,备加保护商务者,非但有益民生,且能为国拓土开疆也。昔英、法屡因商务而失和,英迭为通商而灭人国。初与中国开战,亦为通商所致。
彼既以商来,我亦当以商往。若习故安常,四民之业无一足与西人颉颃,或用之未能尽其所长,不论有无历练,能否胜任,总其事者皆须世家、科甲出身,而与人争胜戛戛乎其难矣!是故国家首贵知人善任,尤要洞识时局。如我力量不足,当忍辱负重,相与羁縻②,待力量既足,权操必胜,有机可乘之时,则将平日所立和约,凡于国计民生有碍者,均可删改。如彼重税我出口货者,我亦重税彼进口货以报之,亦以恤我商者制彼商也。(今当轴者不知振兴商务为开辟利源之要端,只知征商以媚上,凡有所需,非以势勒,即以术取。如广东往来内河轮船,每船已报效银若干,尚为各关、卡留难阻滞,而卡员、差役往来附载皆不出舟资。若挂洋旗之船,虽载货闯关,亦惟瞠目视之,无敢勒索。华商之货逢卡纳厘,多遭搜诘,时日耽延,不如洋人三联票子口税之便,安得不纳费洋人,假洋人之名以图利益欤?所以代报关之洋行日见其多,无异为渊驱鱼为丛驱爵耳。)我中国宜标本兼治,若遗其本而图其末,貌其形而不攻其心,学业不兴,才智不出,将见商败而士、农、工俱败,其孰能力与争衡于富强之世也耶?况乎言富国者必继以强兵,则练兵、铸械、添船,增垒无一非耗费巨款。而府库未充,赋税有限,公用支绌,民借难筹,巧妇宁能为无米之炊?亟宜一变旧法,取法于人,以收富强之实效:一法日本,振工商以求富,为无形之战;一法泰西,讲武备以图强,为有形之战。知己知彼,战守无虞。自然国富兵强,何虑慢藏诲盗?岂非深得古人"能富而后可以致强,能强而后可以保富"之明效也欤!
[注释]
①此篇系十四卷本所增。
②羁(jī)縻(mí)——不生异心,同心同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