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荡荡的救灾队伍从淮南城出发开拔,太医传志、二县周洛随同回京,疮痍之地在缓慢地恢复生机。
行宫旧地挖掘不到三日,人们便发现那泥沙之下伫立着一座不知何年何月的旧楼,横梁破裂,阳光从洞穿的屋顶照射而下,门砖爬满了青苔和淤泥,但其形制却与行宫图纸十不差一。
也就是说,他们不需要重新夯土填地,高屋建瓴,翻修成新,碎石破瓦琉璃灯都是现成的,就好像老天知晓他们的痛苦,在最无力时赠与了他们最求之不得礼物,这行宫的修建竟比预料中要容易百倍,五十万两银子绰绰有余!
拓跋连城在出发的那一日,特去那簇密山林看过,的确风景奇崛、万中无一,而青山白水、郁郁葱葱,可以想见必是冬暖夏凉,用来避暑再合适不过。
知府忙将逃难的人疏散回了淮南,那咳血症之毒着实叫人恨极痛极,可也叫人大呼庆幸。
至少不是瘟疫。
拓跋连城没有将消息传开,否则京城方面必有动作,他们从小路回京,身边还多了个失忆的富家公子。
这公子一直在昏迷当中,之前一直放在淮南城外照顾,苏莞然提议将其留在淮南城便罢,不想拓跋连城却坚持要将人带回京城,至于为何,却没有说原因。
将近莫城的时候,富家公子醒了。
莫城距离京城只有两日时间,队伍不快不慢,一路上还顺带将淮南瘟疫的真相和修建行宫的消息传了出去,又为当今圣上拉了一大笔仇恨。
越至京城,苏莞然越是沉默。
那日天寒,沉甸甸的天空好像坠着数不尽的气泡,隐约可见的日光从铅云后费力透出一丝微弱的光芒,可怜兮兮地彰显着自己微弱的存在。
芸娘给她送来了一件崭新的白底青鸟盘丝扣长褂,外笼一层绡纱云雾似的罩
子,细密的针脚将绡纱苏在手肘处骤然缩紧,摆弄出京城既方便又好看的喇叭袖。
“这衣服可是京城最好的裁缝裁出的,果然最衬王妃肤色,看起来精神又爽快,又保暖着呢,”芸娘赞叹道,“若是将京城的碎玉琉璃簪子也带来两只就好了,可惜。”
苏莞然倒是不以为意,她打开门,伸手支棱其一闪窗子,开着半臂距离,就能看见客栈左右两边的青石阶,地上栽种的秋菊绽放得正艳,就像美人的微笑。
“这是救灾,能出来就不错了,带那么多东西,人家还以为我们是来郊游的呢,”苏莞然惊奇道,“这北方的菊花倒是开得又大又圆啊。”
芸娘忍俊不禁,“王妃可知每年皇宫那硕大漂亮、片片如雪的菊花都是从南方来的?”
苏莞然踱出屋子,闻言回头,“真的?”怎么我就没看见过这么大的?
芸娘莞尔,“听闻王妃老宅处有数亩荷花池,想来王妃与荷莲一同长大,自然看见的都是那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莲美物,菊花生在山上,自是极少看见的。”
倒是将她的背景了解得够清楚,苏莞然不置可否,来到院子里伸了个懒腰,云雾般的袖子挡住了她的面容,柳眉之下,笑意嫣然,动人心魄。
拓跋连城迈步而进,手里拿着一柄长刀,见苏莞然在门口伸着懒腰,下意识便嘲弄道:“日上三竿了才醒,王妃怎么不一路睡到京城?”
苏莞然眉峰一挑,叉腰冷笑,“王爷起得早,不也没有什么正事?”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正事?”拓跋连城抱刀斜立,嘴角扬了一下,冷意并出。
“哦?”苏莞然上下打量他,从他头顶的紫金冠,到脸上的青黑面具,再到那一身蓝底素扣带护腕的劲装,最后落在那双沾了城外泥土高台靴子,目露玩味,“你
去了城外,还带着刀,怎么,莫非是去与人决斗了?”
拓跋连城不屑一哼,“决斗?如此幼稚的事,本王会做?”
苏莞然蓦地失笑,“怎么莫非你觉得你不幼稚?”
拓跋连城危险地眯了下眼睛,“本王尚不会如某人一样睡到中午才起身,王府别院的狗豚都起得比你早,你说谁幼稚?”
这是骂她猪狗不如?
苏莞然顿觉上火,反唇相讥,“我这叫修身养性,像王爷这样一大清早便待不住跑到城外,直至正午才回来,也只有熊孩子才会这么好动了。”
熊孩子?拓跋连城讳莫如深,他幼时可是出了名的乖巧听话,就连上战场都险些因此吃过亏,不过这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他板着脸以示不悦,可苏莞然素以自己与他不对盘,自然不会害怕他是否不悦,当下便得意地挑起了眉,“怎么?说不出话了?”
“幼稚,”拓跋连城简短地评价道,“与其在此浪费时间,不若收拾东西好回京,否则今夜露宿野外,本王可不负责。”
说着,拓跋连城便要转身离开,苏莞然恨恨咬牙,这人莫名其妙地来找她的茬,还说她幼稚?
她哼了声,也要转身,却听吱呀一声,小院空落的房间被从内向外打开,将两个正要回屋的人都留住了。
拓跋连城与苏莞然同时向着声源看去,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那富家公子正站在门口,茫然疑惑地看着他们,身上穿着黑怀的衣服,棕褐色的眸子眯了一下,惨白失血的脸颊轻抽,虚弱的身体陡然打了个踉跄,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躲在了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
就像是大病初愈的病患,久不见阳光,乍一眼竟觉得这赖以生存的神迹刺眼得很,诚惶诚恐,不敢直视这灼热无形的光芒。
一时间,院中无语
。
富家公子撑着门扉抬头,平直的眉头微微向下塌着,就像绵延的山脊入了平原,峥嵘的弧度阒现柔和,声音沙哑,干涩踟蹰,“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是……什么人?”
苏莞然打了个寒噤,莫名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却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拓跋连城本要进门的动作就断在这声音里,他饶有兴趣地挑了下眉头,转身端详起那富家公子的眉眼,越看,越觉得有趣。
他曾见过这么一个人,只是那个人生若火焰,璀璨热烈,即便是生病,也敢顶着一脸通红爬他南王府的墙头,仿佛从来都不曾失去过活力。
与面前的人,自是天差地别。
“你是谁?”拓跋连城平静道。
富家公子张了张嘴,下意识要回答,却怔住了,惶恐一闪而逝,“我……是谁?”
苏莞然突然愣住了,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熟悉,因为这患了咳血症的富家公子,很像苏子默。
富家公子从淮南逃出来,淋了场大雨,多少也染了毒,在昏迷中都咳了不少血出来,偏还发起了高烧,烧了好几日,若不是传志太医来得及时,没准就这么烧死了也未可知。
一时烧坏了脑子,似乎也是情有可缘。
她顿了顿,放柔了声音,轻轻问道:“我们不知道你是谁,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那你还记得淮南吗?”
富家公子沉吟良久,脸色隐隐发青,拓跋连城见状,目露沉思,“芸娘,去把传志叫进来。”
芸娘会意,却先深深地看了眼那富家公子才离开。
苏莞然看向小凝,“去告诉厨房,熬碗米粥过来,再送些小菜,加一道红萝卜大骨汤。”
传志进来的时候,那三人已经都坐在了屋中,他看了眼那静静喝汤的公子,眸中复杂,却没有多说什么,只将药箱搁下,先问拓
跋连城道:“王爷,他还没想起来?”
拓跋连城慢悠悠地饮着茶,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似乎有点走神。
苏莞然奇怪地看了传志一眼,“你怎么不问他,要问拓、王爷?”这事不是当事人知道得最清楚吗?
传志讪笑,“这不是不知道这位公子怎么称呼嘛。”
我看,是担心别人说谎吧?
苏莞然心下冷然,拓跋连城不会无缘无故带上个外人,一路上无论是黑怀还是芸娘,只要谈起这人便面色古怪,而今就连太医都举止怪异,这人难道有什么问题?
传志忽视了苏莞然审视的目光,伸手道:“这位……公子,可否将右手伸出?”
富家公子紧着眉头,额上沁着冷汗,却极有教养地正襟危坐,伸手时还轻轻道了声谢。
莫名的,这房中气氛沉重了起来,好像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富家公子有些不自在地绷紧心神,却强笑道:“还未请教几位恩公大名。”
“你怎知我们是恩公?”拓跋连城似笑非笑地反问:“也许正是我们将你打晕带过来的呢?”
富家公子脸色有些僵硬,同拓跋连城对视着,久病初愈的脸上看不出害怕,反而流露出一股迷惑,“为什么?”
传志太医伸手摸了下下巴,感受着手下略为变快的跳动,饱含深意地看向拓跋连城,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不是他,”苏莞然看着富家公子紧张的面容,忍不住道,“是王爷去淮南救灾,在淮南城外捡到了你。”
富家公子怔了怔,下意识避开那双裹挟冷酷与试探的眼,礼节性地笑笑,“是嘛,那真是多谢这位……”
“王爷?”富家公子蓦然反应过来,“哪个王爷?”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苏莞然好笑道:“举朝上下,戴着面具的王爷,除了拓跋连城,还能有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