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次上寿山寺发生的事情似乎还历历在目,血腥味入了檀香,飘散在每个角落,小沙弥在门口恭候,苏莞然终于见到了那位方丈。
方丈未知出于何种心理,仍旧将她们安置在先前的房间里,苏莞然倒并不觉得什么,顾闲静却是整夜整夜的不舒服。
夜半三更,旁人都已经睡下,她却爬了起来,跪在了佛像前诵经礼佛,神色凝重,手脚就像吊着千万斤的物事,木鱼当当作响,清越之声入耳即过,可却不曾消弭半点沉重。
苏莞然总有些心神不宁,或许是在这个地方太过敏感了,血腥太重,堵得她心慌,也或许是因为其它什么,比如身在边疆的拓跋连城。
她没想到这场仗会打这么久,焦灼的战事牵动着朝野上下的心,听闻户部又在为军饷争执,因为开春之后,又要备着钱财以防哪里再出天灾。
按理说,这防灾与发军饷应当两不消减,无国何有家?
可偏生朝中,国库告急,隐隐约约有人暗传,前年淮南大片减税,国库越发不济,拓跋陵骄奢淫逸,修建行宫、扩修皇城、大选秀女,早就浪费不知多少钱财,如今支持不上,也实在意料之中。
更何况,历来军饷下发,哪有人不从中伸手的?未拿下宣阳之时便如此,如今,拿下了堆里,有人心一放,更加肆无忌惮了。
苏莞然数日来都辗转难眠,夜半又觉得闷热,实在难熬,索性开门坐在院子里吹吹凉风。
倏然间,她听见了开门声。
苏莞然一回头,正与要出门的顾闲静打了个照面。
顾闲静大约也没有想到苏莞然会大半夜不睡觉还坐在院子里吹凉风,一开门便愣在了那里,手还放在门框上,一时无言。
还是苏莞然最先反应过来,一挑眉道:“母妃也在想军饷的事,睡不着吗?”
顾闲静回神,慢
慢也在庭院中坐下,上下看着苏莞然。
只见苏莞然身上穿着半新不旧的露草色荷叶纱裙,腰缠是浓蓝缎带,外罩一件银鼠褂子,下系一双陈年雪色白鞋,手中拿着手炉取暖。因要睡觉,未施粉黛,未带钗环,朱唇白肤,笼着月色,极其素净。
顾闲静瞬间想起自己在选妃宴上第一次见到苏莞然时候的场景。
那时的苏莞然心中藏事,一个人偏在角落,而后,便被苏金玉唤了出来,以投壶游戏为难于她,未曾想到苏莞然极善投壶,倒得了她在宴会上准备的第一份彩头。
略一走神,顾闲静未免就想到了之后苏金玉与董霓云登门拜访之事,当时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此刻想来,那二人分明就是为了挑拨离间而来,言语之间,极败好感。
终究是她过于紧张,她两个儿子都死于自己人,没得将以前的愤恨与担忧也放在了苏莞然身上。
苏莞然本以为她看着自己有话要说,却未想她瞧了半晌,竟然望着自己出了神,不由上下瞧瞧自己,“我穿错衣服了?”
为了来礼佛,她特地挑的素净衣服,应该没有看不过眼的地方吧?
虽说她不信佛,但为了拓跋连城,可这表面形式可是做足了功课,再说佛主眼中众生只怕都是皮肉白骨,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顾闲静听她如此说,才慢慢收拢心神,摇头道:“没什么。”
苏莞然遂放下心来,顺手将手中的炉子拿给她,“母妃春秋鼎盛,但这山上开春化雪最是清冷的,出门还是不要忘了带个手炉才好。”
“我穿的锦帽千金裘,比你暖和,”虽是如此说,顾闲静还是将手炉拿了过去,放在手中摩挲半晌,忽问,“你是在担心连城,所以睡不着?”
征夫在外,京中便是再多繁华,飘荡无可依持的心还是坠着。
苏莞然撑
着下巴,语气懒懒道:“昨日王成传来的消息,我细想觉得有些不妥。”
“哪里不妥?”顾闲静眉头一皱。
苏莞然默了默,徐徐道:“边关冬日并没有大雪,但听闻风寒而凌,开春打仗,颇耗粮食,可户部此时提起为防灾年备下粮款的事,虽说是旧例吧,但拓跋陵肯定巴不得在国库里留下钱供他挥霍……”
苏莞然将心中的疑虑缓缓道来,顾闲静只平静听着,待她快要说完,才终于明白了苏莞然的话,顿时脸色难看起来。
“将士在外,若缺军饷抢粮,吃不饱穿不暖,怎么又阻止得了敌人?何况听说于阗这次来了不少人,”顾闲静惴惴不安地看着她,“拓跋陵难道敢拿天朝开玩笑?”
“堆里已稳,天朝大危已解,这个时候只要死守堆里,京城便是安全的,母妃以为,这个时候的拓跋陵不会放松心神吗?”
人一旦放松下来,闲得无聊了,总会想着给自己找些麻烦,那拓跋陵恨不得拓跋连城死在外面,自然是怎么能坑他怎么来。
想到此处,顾闲静先前心中混乱的情绪顿时都被抛诸于脑后,大惊失色道:“他果真敢,难道准备舍了范阳给于阗不成?”
苏莞然却摇头,“怕就怕,他让连城无论代价,也要攻下范阳,可又……”
又不给他足够的军饷。
看着顾闲静发白的脸,苏莞然反应过来,又笑道:“不过这些都是我的猜测,母妃不用挂怀,朝中据理力争的人听说也不少嘛,再说了,岂有这样拱手让山河的事,拓跋陵还不至于如此愚蠢。”
顾闲静如此听说,倒也真的宽心两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苏莞然大半晚上不睡觉竟然在想这些,不觉有几分讪讪。
一年多了,她也看了出来,苏莞然心中确有拓跋连城,否则不会家书每至,都要绞尽脑
汁自己再矫作一封,再拿进宫去,没有一封真的信落进公皙淑慧手中。
想到此处,顾闲静握着炉子的手越发紧了。
二人又做了片刻,苏莞然称朔风催人,将顾闲静又送了回去,二人各自睡了。
其后几日,寿山寺相安无事,方丈笑盈盈地接人来,又笑盈盈地送人离开,只笑道:“两位施主,此去珍重,能修得母女,亦是前生结下的缘分,务多珍惜。阿弥陀佛。”
苏莞然但笑不语,顾闲静却回头,双手合十,“多谢方丈。”
随后两人便离开了寿山寺,乘着一辆马车慢慢回京,苏莞然掀帘子看看外面缩成一团走在寒风中的侍卫,有些出神。
忽地,一只手握住了她。
苏莞然一惊,下意识看过去,竟见不是别人,正是顾闲静。
顾闲静神色坚决,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目光却极复杂,苏莞然从她眸中看见了一丝愧疚和难堪,不觉哑然。
“我的儿……”顾闲静缓缓长叹,“你是不是……”
她是长辈,有些话,终究还是说不出来,但苏莞然已经明白了。
她低下头,心中升起莫名感慨,反手握住顾闲静的手,摇了摇头,“莞儿明白母亲的顾虑,正如莞儿对子默之关怀,时过境迁,母亲不必介怀。”
顾闲静目光闪动,眼圈几乎又要红了,正在这个时候,一匹快马由远及近,风驰电掣般跑了过去,留下一句让两人都变了脸色的话。
“八百里加急!众人退让!八百里加急!”
红丘陵有变,护国将军受困,请求支援。
这便是战报的内容。
红丘陵是堆里至范阳的第三道重关,前后分布的小城不必细说,天朝与于阗在红丘陵对阵,已有半月之余,只因于阗这次似乎横空出世一员猛将,其兵法武略与拓跋连城竟不相上下。
拓跋连城思久战无益,让
人在陈兵红丘陵下的方城,自己与单耳兵分两路去烧于阗的粮草,谁知半路上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暴露了行踪,竟被于阗大军围困玉红丘陵,韩璧大急,率人在外围攻,却几攻不下,只得暂作牵制。
红丘陵地势复杂而广阔,他们本以为拓跋连城会借机逃回阵营,谁知过了十日也不见人!
区区五千余人,粮食不过只带了五日之余,底下的人想要去救,但对方的大将仿佛打定了主意,不肯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竟不断调兵前去阻击!
消息入耳,顾闲静脚下同时一软,险些跌倒在了地上。
苏莞然一把扶起她,按捺住心底的恐慌,努力维持住镇定,看向王成,“再想办法去打听消息,去把那斥候请到王府,务必请到我面前!”
此虽有些不合礼制,但事到如今,怕也没有人计较这么多了,大不了就说是顾闲静死活要见的便是。
而此时此刻,天朝边境,方城城墙之下。
黑怀黑着一张脸,手中寒锋直逼面前的副将蛮憨子,杀人般的目光死死瞪着他,气得浑身发抖,“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看看你干的好事!王爷要是出了什么事,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蛮憨子盘坐在地上,彪形大汉哭得已经喘不过气了。
“怪我,都怪我蠢啊!”
方觉用力按住他的手,脸色难看,“行了,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我们必须安排一对人进山找将军才行。”
“找,怎么找?!”黑怀一把将长剑插在地上,仿佛将它当成了某个人的胸膛,恨得咬牙切齿,指着蛮憨子大骂,“他娘的竟然连进山的路都拱手让人!现在要进去谈何容易?飞天还是遁地?!”
方觉无奈,“我们也没有想到对方会假扮将军,蛮将军也是救人心切带兵过去,哪里知道会是调虎离山之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