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之中,药炉之旁。
轻若烟雾的纱衣被剪成碎片丢在地面,已经看不清原来颜色的衣裳就像片片红花凋零,苏莞然仰面躺着,绵柔的衣裳紧贴着她的身体,用香角擦洗过的身体隐约还透着一股清香,湿润的头发顺在枕畔,好像胸口都不见起伏。
她没事了,身上的血腥气却还是很重。
拓跋连城伸手摸了下她的肚子,那还未包扎绷带的地方似乎还能触碰到底下被划开的巨大伤口,细瘦的腰身被针缝上一条难看的蜈蚣,似乎又瘦了一圈。
“其实你不胖,”拓跋连城将她扶在肩头,伸手拿起一旁放着的干净绷带和三七药粉,淡淡道,“不过我喜欢看你跳脚,看起来总比别时有活力些,不像现在。”
现在脸呼吸都弱得可怜,好像下一刻就要断了生命,成了他一生中最特别的过客,转瞬即逝,不留痕迹。
绷带被药水浸泡过,还带着些许的香草气息,拓跋连城将三七粉又倒了厚厚一层在伤口上,才小心翼翼地替她包扎,低头的瞬间,冰冷的面具轻轻擦过苏莞然白到发黄的脸颊。
往日他若是这么靠近她,她必定是要露出不满之色的,没准还会大吼回来,就像初见时那样,分明红了脸,分明有些尴尬赧然,却还是天不怕地不怕地挺着胸膛骂了回来。
他在战场之上不少听见有人骂他,但那多是敌人,回到京城,苏莞然还是第一个敢跟他明面上作对的人。
起初,他很好奇。
苏莞然看起来那么娇小瘦弱的一个人,手无缚鸡之力,轻而易举就被他抓住,就像婴孩一样,根本无法与自己对敌,却又是哪里来的那么多勇气,竟然敢对他大呼小叫?
后来他才知道,苏莞然虽然看起来柔弱,骨子里却同他那些沙场征战的将军一样好强,一个人在苏府里挣扎,
在公皙淑慧与拓跋陵面前周旋,为了自己的弟弟,入了南王府这龙潭虎穴。
从初见开始,他就知道她诡计多端,摸走了他的白玉珏,他竟过了半个时辰才察觉到。次见又听她长篇大论的“狡辩”,说得自己也哑口无言。
她脑筋转得很快,说话也滴水不漏,在王府不过是一直藏拙遮掩,去了淮南便又露出了“疯子”的那一面,豪爽干脆,行动果决,还……胆大妄为。
这么样的一个人,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被吸引了。为她不服输的挣扎、也为她奋不顾身闯入淮南城而撼动。
但是现在,说得再多似乎都无济于事,顾闲静做出的事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原先那套说辞根本派不上用场,连他自己都觉得很是可笑和无奈。
可笑自己竟让苏莞然去照顾顾闲静,也无奈顾闲静竟然已经偏执到了入魔的地步。
他叹了口气,将她腰上绷带系好,正要将人放心,眼帘一垂,却又似乎看见了什么,暗红色的,紧贴在苏莞然的肩膀之后。
拓跋连城微眯了下眼睛,伸手将她肩上的衣服往下拉了一点,一朵绚烂妖异的曼陀罗花便跃然于眼前,曼陀罗花天生就带着毒瘴一般的魔力,生在白皙如玉肩膀下,让清澈纯粹的人都带上了些许的妖异,衬着那雪色脸颊,半露香肩,魅惑自生。
刻下此花的人,必定手艺通天。
拓跋连城惊讶地看着那朵曼陀罗花,忍不住将手指覆盖了上去,却在那花蕊之中摸到了一缕凸起,好似花苞成真绽放了一般。
他怔了怔,将衣裳放得更开,细细一看,忽地想起一件事来。
也是在京城之外,也是在荒郊野岭,苏莞然被董霓云设计,千辛万苦才从贼人手中逃出来,最后却入了他的怀中。那时候,她也是浑身染血,那也是她第一次看见
她的眼泪,他似乎记得,这里有一道伤口……
“是为了遮住伤口吗?”拓跋连城神色复杂,想必这又是公皙淑慧的主意。
他正看得仔细,抱在怀中的人却突然动了动,拓跋连城手一顿,将人放进臂弯里,下意识抬起了眼帘。黑曜石般的眼睛随着他的脑袋一斜,正好对上那双慢慢睁开的双眼,幽微的烛火闪烁着,在药架子上映出交叠的影子。
苏莞然还没看清楚面前的人,只觉得浑身都清爽了很多,没有那粘稠腻乎的血色濡湿身体,也没有冰冷冻人的寒风刮伤脸颊,身体虽然仍旧无力,但至少没有如之前一般那么叫人痛不欲生。
眼帘颤动了好几下,她才彻底看清面前的人,近在咫尺之处,那熟悉的青黑面具下,一双担忧的眼睛正定定地看着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
倏然间,苏莞然想起了自己回到王府中毒的那日,她从睡梦中醒来,不曾体会过小凝口中那些彻骨的疼痛,所以就连睁开眼时看见的担忧也觉得是自己的幻觉。
那么这次,也是他吗?是他救了我?
她呆了许久,似乎还在神游当中,一眨不眨地盯着拓跋连城猛瞧。
拓跋连城只当她还如上次一样,虽然睁开了眼睛,但其实神识并没有清醒,忍不住将人抱得更紧些,自言自语道:“还昏迷着?”
苏莞然嘴角颤动,似乎是想说什么,拓跋连城却没有注意,伸手摸了下她的额头,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似乎有点发热,唉,再睡会吧,天还未亮,等天亮了,我再叫醒你好不好?”
苏莞然心头一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么温柔的语气,会是拓跋连城?骗鬼呢吧?
她眨了眨眼睛,而后又合上眼帘,只当自己从没醒过,隔了半晌,猛地又将眼睛睁开,这一次,却整个人都
僵硬了。
因为拓跋连城竟抱着她睡倒在病床上,面具都往旁边偏了一偏,露出了几寸眼角的皮肤。但可见凤尾剑眉,厉若剑锋,苏莞然悄不做声的咽了口唾沫。
若是细细想来,其实她已经看过他的整张脸了,虽然多是拼拼凑凑,苏莞然不觉有些走神,等到拓跋连城越加凑近了,她才猛地反应了过来,“这是哪儿?”
苏莞然话一出口,便明显感觉拓跋连城僵住了手脚,凤尾微微绽开,幽深漆黑的眼眸不见关怀贴切,淡然而从容地看着她。
苏莞然心底莫名发虚,突然很想收回自己方才的那句话,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拓跋连城一语不发地盯了她片刻,缓缓掀唇,“什么时候,醒的?”
他的语气稍显冷硬,苏莞然假做不察,想要伸手揉一下自己的额头,两只手臂却被用力抱住,根本抬不起来。
“刚醒,”苏莞然板着脸,想起自己昏迷前的一切,立刻底气又足了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们已经从寿山寺上下来了?母妃呢?”
她特意提起顾闲静,就是想看看他的反应。
说实话,她其实并不恨顾闲静,反而经过那漫长的等待之后,她最后在心中所留下的只有愤怒和冷漠,而如今她又醒了过来,又不觉多了一丝窃喜。
她并不曾使用苦肉计,但顾闲静既然不由分说就给她安了这个罪名,她又何妨将计就计?拓跋连城既然救了她,就该明白,自己欠了她一个天大的人情。
拓跋连城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她,从他坦然无惧的双眼,再到紧抿苍白的嘴唇,许久才道:“母妃的事,我代她道歉……”
“不必,”苏莞然突然打断了他,“王爷既然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当知道,苏莞然不是这么开明大度的人。”
话至此处,乍一听来,苏莞然竟是想同
拓跋连城好好算算总账,拓跋连城心下微紧,却又听她道:“我与母妃大概八字不合,今后也走不到一起,此事怪不得母妃紧张,想来是蓝玉在火场被烧灼的样子刺激了她,我不怪她。”
拓跋连城眉间一动,脸色有些难看,“蓝玉被火烧了?”
“你还不知道?”苏莞然缓慢地吐了口气,失血过多,她连说话都有些大喘气的趋势,“你不是最关心他吗?”
自己的情人受了伤,这人竟然半点都没关心,苏莞然微微挑了下眉头,有些奇怪,“他们人呢?”
拓跋连城沉了口气,缓缓坐起身,侧头见苏莞然捂住伤口按压,伸出手下意识地将之拿开,随即便道:“伤口才刚缝合,不要乱动。”
伤口又痛又痒,苏莞然实在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但她也没想着要把自己的伤口抓破,只好罢手,却听拓跋连城又道:“他们还在山上,我先送你下来,你的伤很重,需要在此地将养几天才能下床行走。”
苏莞然苦笑道:“只是躺几天而已,我该庆幸。”
拓跋连城捏紧拳头,看着虚弱的人儿,默了默道:“你放心,母妃不会再针对你了。”
他说这话时,神色肃穆,表情冷清,唯有一双眼睛透着无可质疑的坚定,就像是郑重其事地立下了承诺,苏莞然微微有些发愣,心跳止不住地加快。
只是随即,她又觉得有些好笑,顾闲静连这种阴暗算计都使得出来,谁知道会不会有其它的手段?
“你放心,”拓跋连城再度开口,幽深的黑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你放心。”
苏莞然张了张嘴,却是叹息,“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样的蠢事,做了第一次,她就不会再做第二次。
所以,她有什么不放心的?顾闲静连这种手段都使出来了,她凭什么还要伏低做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