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希现在还记得四岁发生的事情。
四岁的他,与一般孩童无异,天真且无虑。
听父亲说,他的母亲生下他后不久就去世了。
母亲是怎么死的?父亲从来没有与他说过。
四岁以前,他与父亲跟伯父伯母住在一起,伯母待他,就像母亲一样好。
像母亲一样好是有多好?他也没得比较,反正他觉得,如果母亲还在世,应该就是伯母那般慈爱和蔼。
伯父和伯母没有孩子,所以待他如亲生一般,所以他从未觉得,没有母亲是多么令人难过的事情。
他亦觉得自己的家与别人没什么不同,除了偶尔会有些很严肃的男人来家里做客。
每每这个时候,父亲和伯父便会把屋门关上,然后和那些客人说上好久,从白天说到黑夜,伯母哄他睡的时候,他们还在说话。
那是个闷热的夏季,他在院子里玩泥巴,突然,有个高大男人闯进了院子。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去,这个男人他认识,经常来找父亲和伯父的。
父亲闻声出来查看,看到那个男人身上有多处伤口,便连忙让他进了屋。
小凌希被他身上的血迹吓得愣在了原地,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伯母正拉着他往后院跑去。
耳边隐隐约约地,还听到父亲的声音:
“......兄长!......已经死了,我早就不想活了!......希儿能过继给兄长,是他的福分!”
“大凌江山需要你,快走啊——”
“......”
后面的话小凌希听得不真切,他已经被伯母抱上了一辆马车,随后伯父也匆忙赶来。
伯父上车后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语重心长地对他说:
“希儿,从今天开始,我与你伯母,就是你的父母了!”
小凌希并不太懂,父母还能换人当的吗?
他想问为什么,当时伯母已经小声地啜泣出来,他只好呆呆地看着一脸悲痛的伯父和伯母。
哦不,父亲和母亲。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他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前朝王爷,而如今的父母,分别是前朝皇帝凌璟和皇后冯氏。
而凌璟和冯氏死后,他身上背负的,不仅是整个大凌朝的重担,还有杀父仇人!
这二十三年来,他一直以为那如父如母的凌璟和冯氏都死在了当年的剿杀中。
但是当他看到了青明让人送来的画像时,那满腔仇恨与愤怒,突然像被吊了起来,无着无落,在心中摇摇欲坠。
他心中有无数个疑问亟需答复,所以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清远大师。
这个二十三年前给他们通风报信,后来又救了他的僧人,究竟在其中,扮演的是一个怎样的角色?
清远大师听到凌希的问题,那静如止水的神情有了细微裂痕,语气却与平时无异:
“凌施主何出此言?”
凌希见他还不愿道出当年真相,便忍不住勾起嘲讽的笑容:
“当年母亲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莫非这安昭山上,还真的有吃人的野兽不成?”
清远大师平静地捻着佛珠,“凌施主不是验证过么?”
当年凌希被救起后,他固执地把安昭寺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冯氏和丫鬟的蛛丝马迹。
凌希当时心存侥幸,以为没找到母亲的尸身,说明她可能还活着,或者已经逃了出去。
可是他忘了,两个弱女子如果没有他人相助,怎么可能逃过满山的官兵的搜捕?
可谁又敢在朝廷官兵的眼皮子底下,救两个身份不明的女子呢?
无人相助,又不见踪影,两个手无寸铁的女子还能凭空消失不成?
凌希冷笑一声,“是啊,安昭寺能救我一个,又怎么可能无法救多两个人?”
还是说安昭寺当时救了,只不过,是受人指使。
“是萧远。”凌希声音冰冷如霜。
清远大师看了看眼前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男子,此时脸色惨白,眼神暴戾,忍不住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
凌希闻言忽然放声大笑了起来,“多讽刺啊!”
当时的他确实没想那么多,但结合后来发生的事情,他就明白了当年那场无妄之灾是怎么来的了!
看上前朝皇后,不知道萧远知道冯氏的真实身份后,会是怎样的反应?
凌希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清远大师听到他近乎疯狂的笑声,皱了皱眉,随后叹了口气。
念了句佛号后,清远大师看着被夜色笼罩的杏林,缓缓开口:
“当年,皇上派人包围安昭寺的之前,令堂正在佛殿诵经祈福,突感不适,师父上前查看一二,发现令堂有喜。”
笑声戛然而止,凌希难以置信地问道:
“你......你说什么?”
清远大师声音不高,却在这寒冷的夜晚显得特别清晰:
“但还没来得及把这个消息告诉令尊,官兵便闯了进来。后来,令堂去天牢探过师父,请求师父替她保守这个秘密,为的是保住凌氏后代。”
这些话犹如五雷轰顶一般,落在了凌希的头上,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似是否定又似是喃喃自语:
“不可能!不可能.......”
清远大师并没有因此而停下来,有些事情他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起,也希望不会提起,但是如今既然提起了,他也不想再替睡隐瞒了。
于是他定定地看着凌希那已经如白纸一般的脸,郑重地说:
“令堂忍辱负重,不是为了复仇,而是希望能消除仇恨,凌施主能够好好地活下去。”
“忍辱负重”四个字,似乎就能说明冯氏离开安昭寺后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凌希想起那个总是笑得温柔,倾城的女子,“我不相信!”
他惊慌地往后退着,似乎离清远大师远一些,也就能离那些真相远一些了!
站在远处的青河听不清楚清远大师与凌希的对话,但此时见凌希脚步虚浮,便不顾了其他,连忙上前扶着凌希,“公子!”
清远大师似乎对他的狼狈视而不见,从袖中掏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白玉,伸到凌希跟前:
“这是令堂交予师父的玉佩,希望能交到你手上。”
凌希颤抖着手去接那块半圆玉佩,上面是半个‘凌’字,温凉的触感让他身形不由一震。
“咳咳咳——噗——”
随后,一口鲜血喷在了这块玉佩上。
“公子!公子!”青河连忙上前架住了几乎站不稳的凌希。
清远大师闭上眼睛,“阿弥陀佛!”
凌希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他气若悬丝地对青河说了一句:“我......我要去......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