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芝兰先生一家早些年的遭遇,程立白所知甚少,只知越老夫人乃是旗人出身,与朝廷宠臣荣禄有些匪浅的关系,而有一颗悬壶济世之心的芝兰先生曾经也是宫廷御医。这样的一家子,来此隐居之前,也曾过得艰辛么?
程立白见芝兰先生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一面心悦诚服地感慨着:“先生胸有千壑,虚怀若谷,晚辈望尘莫及。”一面又真心实意地请教着:“程家如今深陷水深火热之中,求先生指点迷津。”
越阡喝了一口茶,便将碗中剩下的茶水倒掉了。程立白不解,越阡只是简简单单问了一句:“倒掉的茶,大爷觉得可惜么?”
程立白摇头:“晚辈不甚明白。”
越阡又给自己续上半碗新茶,道:“好茶倒掉便可惜,可茶里落了秽物,当然要倒掉了,再添一碗新茶,还能让你尝到不同的茶味。如此,大爷还觉得可惜么?”
程立白似懂非懂,越阡继续循循善诱:“大爷不妨尝尝第二道茶。”
给程立白续上新茶,看着程立白慢慢喝下后,越阡迫不及待地问道:“如何?”
程立白咂了咂舌,实话实说:“有些涩,不过,余味更长。”
越阡点头,讲解道:“这是我添了新的茶叶,就着第一道茶的茶汤泡出来的,并未经过那几道煮茶的工序,在保留了第一道茶味的同时,茶最原始自然的味道也锁在了茶汤里,虽涩,却让人回味无穷。”
程立白一边细细品味着带点涩味的茶水,一边领会着芝兰先生话里的深意,一杯茶水下肚,口中涩涩的;而他,似乎也明白了芝兰先生的一番话。
茅塞顿开的感觉让他神清气慡,起身向越阡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晚辈受教了!今日多谢先生热情款待,告辞!”
越阡起身朝着他走出的背影喊了一句:“不用早饭再走啊?”
程立白转身站定,再次拱手弯腰行了一礼:“事态紧急,请先生见谅!”
越阡也不多加挽留,一个人坐在院中喝了会茶,突然大惊失色:“糟糕!连玲珑的那份茶叶也喝了!”
越老夫人出屋,剜他一眼:“一惊一乍的!怎么了?”
越阡唯恐教她知晓,一面慌慌张张地收拾着桌上的茶具,一面讪笑道:“没事没事,只是忘了给家里的两只母jī撒谷子了,我怕这两只家禽又去偷家里的米!”
越老夫人因锅里还烙着饼,没有心思追究,只道:“收拾好了,再管你的那两只jī-吧。”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从厨房探出半边身子,不放心地叮嘱道:“你不心疼女儿,让她陪那傻小子在牢里受苦,若是连女儿最后的一点茶也偷喝了,到时候有你好看!”
越阡做贼心虚,只能连连应声,心中已在盘算着如何瞒过这几日,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托人送些正宗的祁门红茶来。
程立白急匆匆赶回家,看到家中毫无生气,就连平日里最皮的儿子也将自己关在屋里,不与人接触,程立白心里就生出许多愧疚。
这些年,他忙于料理家里的烟田,多是在外应付那些烟农和烟商,对儿子却疏于管教。他看得明白,程业明在他面前与在他人面前,全然是截然不同的态度。
程立白先去西院看望了卧病的父母,因院中的丫鬟正伺候着两位老人用膳,他与老人问安后,径直回了jú香院。换下上山被雾气和露水沾湿的长褂,程立白想着与程业明一同用饭,未进屋,便在门外听到了摔碗碟的声音,还有程业明带着哭腔训斥人的声音。
“我说了我要吃我娘做的芙蓉汤和莲子羹,这根本不是我娘做的!你当我是傻子么?”
屋内的丫鬟慌得跪下:“三少爷,大奶奶……大奶奶如今不在府里呀!奴婢……奴婢上哪儿去给您弄大奶奶做的芙蓉汤和莲子羹……”
程业明蹲在她跟前,脸上依旧有些青肿,突然开口恳求道:“你放我出府,我去找我娘回来,好不好?”
丫鬟吓得脸色惨白:“三少爷,您饶了奴婢吧!大爷若是知道是奴婢放您出了府,会……会将奴婢赶出府的!”
程业明焦躁地起身跳了几下:“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全都听他的!他不管我娘死活,我也不要他管我!”
程业明跳到门口时,看到程立白静默在门前,下意识地向后躲了几步。那丫鬟看程立白跨过门槛缓缓进了屋,跪着行了一礼:“大爷。”
程立白扫她一眼,道:“你先出去吧。”
她起身弓着背匆匆退出屋子后,程立白看着地上的碎片和汤羹,低低地道:“外边许多人家吃不上饭,你还挑剔这个挑剔那个,胡乱对人发火。哪天你若也沦落到无衣可穿无饭可食的地步,那些被你责骂欺负的人就会来笑你欺你,谁还会记得你少爷的身份?谁也不会一尊独大,总会有人踩在你头上,蛮不讲理地打你害你,打死了也没人替你讨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