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刘申一脑门汗,正稍稍抬起头拿袖子拂拭,冷不丁地动作一僵,侧前方不远,怀敬王回眸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直将刘申浑身的躁热吓成冷汗,当即连磕三个头,视死如归般挺直上身,郑重抱拳,声道铿锵,“皇上,下官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此言一出,朝臣们立马投去复杂的眼神。
皇帝瞥他一眼,目光扫向群臣,纷纷避而垂首,他蓦地心底腾升一股怒意,臣下无能累死君王,“讲!”
刘申深喘一口气,“早在先帝病逝前夕,下官就曾有所耳闻,说前朝枉死先帝手中的几位公卿怨念难平,死而复生,并且上陈奏疏申冤。此事,曾在百官之中流传,甚至传到民众耳中,但后来因先帝崩逝举国同哀,这种传闻未可造成后果。如今回想起来,细思极恐。”
皇帝听着这番话,隐约捕捉到了一丝确有此事的记忆。只是当时没想到先帝会突然驾崩,他仍沉溺在风花雪月里不问朝堂。
这时有朝臣发出几声压抑的gān咳,大抵是抗不住内心澎湃的思绪,生怕祸水泼到自己头上。
“怎么细思极恐?”皇帝此刻亦心绪不宁。
刘申抬起头往左右官员当中乱扫一眼,迅速落在畏缩在人后的御史大夫身上,“皇上,当初的传言是从御史台传出的。”
御史大人半勾的腰板一震,猛地回头怒视刘申,正想说句子虚乌有,刘申抢白道,“皇上,此事诸位大人皆知,欺君之罪下官不敢当。”
渊澄平静如水,听到这不禁发笑,这刘申,关键时刻还真装的出大义凛然的样子。
欺君之罪何止他不敢当。
果然就有人极小声得附和“是”,一声接着一声,那御史大人自知再隐瞒不得,张皇跪地,“回皇上,微臣冤枉!每日各州各府上呈的奏章多不胜数,文吏慌忙来报时微臣也是方寸大乱,第一时间便向先帝回禀,等醒过神来,消息已经传出去,经手的人不少,微臣、微臣……唉……”
皇帝狭长了眼,定定看着御史大人,凭他少经历练的那点微末城府,哪里看得明白,只能一味地顺着话问,“这么说,先帝大丧恰好平息了此事,你就不去追查了?”
御史大夫怔然,埋首回道,“微臣想查却也无从查起,文吏jiāo代说,并未看见来人容貌,文书在他公案上他就往上呈,且也不知放了多久。”他停了一下,忽然想起什么两眼直放光,“对了,肖何,肖何曾经漏夜来访,拿微臣全家性命相要挟,要微臣jiāo代奏疏事件的隐情。微臣不得已,便告知其确有奏疏一事,但,其中隐情臣也无从得知啊……”说着御史大人不禁涕泪横流,“事关先帝声誉,老臣日日提心吊胆,所幸此事未起风波,老臣想着不了了之当是最好的,谁料……”
“你快住口吧。”皇帝烦躁地打断。推诿责任左右逢源是这帮老臣最擅长的事。说到肖何,是有大逆不道的先例,又屡屡进谄非要治罪怀敬王,这些尚可归咎于他的功利心。但后面拿了具尸首归案,袭劫刑部大牢一事的目的何在却已经不得而知。如若前后串连起来,或许是肖何居心不良,意图谋反。但这老家伙的话,能不能信是个问题。
皇帝冥思一段,忽而抬眼,望向在列臣工,“曲卿,你怎么看?”
第100章
皇帝的眼神倏忽闪过一丝惊讶,怀敬王竟也来参朝了,立在与刑部尚书曲同音相隔不远的地方。算起来自他继位以后,怀敬王参朝次数半只手就数得出来,革职之后报说游玩江南去了,至此数月未见,今日突发动乱,朝廷危机之时,怀敬王的到来让他感到些许欣慰。
这厢曲同音出列,恭敬道,“回皇上,知府衙门以及六部都已派遣府兵镇压恶民。现下恐怕追究不出所以然,以微臣之见,先静观其变,再议后策。”
皇帝思忖片刻点了点头,好像真没人能提出什么切实可行的主意,他不免有些埋怨朝下这帮无用臣子,恼恨地盯着御案上的纸团。
思来想去他又想到他的父皇。从小便与他们疏远,甚少过问。他们几个兄弟,老二不学无术,老三倒是学艺jīng进,可惜是个病痨。他呢,沉湎酒色,流连花丛。可是子不教父之过,不能怪他,谁叫他的父皇,揽权、专政,不给他机会。难道那独揽大权的毛病是做太尉时落下的?
金銮殿上高高在坐的皇帝,脑子里跑马灯似的,数落着每个人的不是。蓦地一张熟悉的脸闪回,他转目望向垂手而立恭顺有加的怀敬王。
无需多么费力地回想,比他小几岁的渊澄,束发之年得蒙父皇亲封为王,可谓是无上殊荣。这其中另有原因也未可知。父皇待几个亲生皇子尚如此疏远,何况是养子,没曾听闻年幼时他的父皇对渊澄比他们亲近。继而又想到在他迷失酒色的时候,渊澄不仅封王,而且提领大理寺掌一朝刑狱。
两相对较之间,皇帝收回目光,有些不敢直视。倘若非得要找原因,那么只有当之无愧这一个理由。试问如果同样是酒囊饭袋,他的父皇为何厚此薄彼?
虽说怀敬王私下放làng不拘,声誉不佳,但能被父皇看中,必是有其当之无愧所在。又何妨问上一问。
“咳…”皇帝掩嘴清咳一声,再度看向渊澄,因为曾存疑怀敬王有不轨之心,他的语声听起来尤其诚挚,“怀敬王,你有何提议?”
这一问没把渊澄惊着,倒把队列中躬着背垂头耷脸的刘申吓得一激灵。
“皇上…”渊澄抱拳作揖,放眼环视周围,神情显得很是为难。
“但说无妨。”
皇帝自是知晓渊澄在满朝文武之中不得人望,未免有人拿什么刁难怪异的眼色看他,皇帝冷冷扫望一圈殿下诸臣。
渊澄于是迈出风姿绰约的一步,走到大殿中央,看样子是要高谈阔论一番。
全场视线紧锁在他身上,和看刘申的眼神不同,多是好事或观望的目光。要知道怀敬王特立独行的一个天大好处,就是无论他们之间作什么龌龊bào利的勾当,都和怀敬王挨不着,因此不担心他的一言一语会有揭发他们的可能。
“方才曲大人之言,臣有异议。”
“哦?”皇帝以为找到救星,登时满面笑容巴巴看着他。
“当真追究不出所以然吗?”渊澄两道剑眉一动,目光如箭一般刺在刘申身上。
众人顺着他的眼神巡望,暗暗猜测他到底将矛头指向了谁。
渊澄转身,不急不慢地走到刘申五步外的距离停下,“刘申刘大人。”
该来的总会来,刘申双腿打颤,声音有些发飘,“怀敬王…何意?”
皇帝略急切地追问,“渊澄,你的意思莫非刘申是主使之人?”
此话从皇帝口中说出来,叫刘申惶恐得膝盖都软了,直接跪倒,“皇、皇、上,下官、怎么敢…”
“刘大人当然不敢。”渊澄这时回身,冲皇帝遥遥一拜,“皇上,这事究其根本,不外乎两种原因,一是有人打着前朝的幌子欲行谋逆之实,二是所谓的罪状,确确实实是真。朝代更替,总有不二之臣,隐忍偷生,为的是有朝一日替枉死的冤魂讨还公道。”
皇帝沉眉思索,听这话的意思,像是后者。可倘真如此,渊澄再讲下去,岂不是将捅出天大的秘密。
正要出言制止,这边渊澄话风一转,“若是其一,皇上不必过分忧虑。若是其二,皇上更无需担心。京城之内上至禁军下至诸位大人府中的兵丁,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当真到了情况危急的时刻,各州守军半日之内就可抵达,京城断断无忧。”
渊澄所讲的,皇帝心里知道,这便是他为何还能心平气和地静观其变,同样也是满朝文武装哑避祸的原因。
“那朕就听你的罢…”皇帝gān扯出个笑容。
“可是皇上不想知道罪状的真假,也不想追究rǔ及先帝的大逆之言出自谁手吗?”渊澄陡然提声,低沉冷酷的声音在巍峨大殿中dàng起一阵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