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心窥伺曲同音的私隐,那些小事只当视而不见更不加过问半句。
眼下曲同音把他唤来,估摸着是想作些解释,又踟蹰担心他会为此闹气。
徐靖云思察半晌,暗暗有了主意。
曲同音已经把天气风景阵仗等等都闲扯了个遍,可到底心里藏着事,没话了有一会儿,正沉默着满脑子寻思怎么步入正题,听得身旁徐靖云gān咳了一声,便转过头去。
徐靖云迎面而去的眼神不觉躲闪了一下,他开口说道,“咱们相识日浅,虽说人各有私,过去之事本不必再提,可我以为,有些事不坦白相告,我心里始终有道坎。”
曲同音听言愣了住,眨眨眼木然道,“何事?”
徐靖云摆正坐姿微垂下眼,“其实我以前去过涟漪阁…”
“这我知道。”曲同音顺口接了句,徐靖云便顺势看他一眼,表示话犹未完。
“你继续。”曲同音自觉软下声音。
徐靖云于是接着说,“有段日子王爷格外肃戾,大理寺上下皆惶惶不安,我也不例外。后来王爷倒是正常了,大家却仍心悸,行事丝毫不敢懈怠,整日战战兢兢。隔了许久,终于才定下心来。有次我听见几个同僚私相窃语,本以为是议论王爷,细听之下才知他们说的是秦楼楚馆。你知道,我这人素来没什么朋友。”说到这他短叹一气,“出于好奇,也…是心中忧闷难解,便也去了。”
曲同音稍等片刻,见他没再说下去的意思,才开口搭话,“这个,我大致也能猜到。”
徐靖云又长长呼出一口气,忆起往昔,一时略感怅惘,“我第一次进涟漪阁,着实吓了一跳,老鸨许是见我三问无言,便胡乱会意,将我遣到了文公子处。文公子此人甚好相与,大概都看得出我是初来此地,忐忑拘谨,他便一人自说自话。再后面,烈酒几杯下肚,也就放得开些。不过…我始终未曾越界。”
曲同音静静听罢,忍不住相问,“那你…是后悔未曾越界?”
徐靖云两道剑眉拧紧,狭长了眼睛冷视过去,曲同音急忙改口,“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后悔,你只是简单地陈述实情。”
徐靖云极淡地笑了笑,又道,“那你不怪我今日才与你坦言这些吧?”
曲同音一挥衣袖,大大方方道,“哪能呢,你和文公子的事,我早有所闻,也算知之详尽,你倒忘了,去岁王爷生辰,是谁救你一劫。”
徐靖云脸上挂着浅笑,徐徐道,“从旁人口中得知,总和亲口言出是不同的。”
曲同音心里有鬼,这话在他听来便感觉弦外有音,眉心也皱了道褶子,微滞的目光变得疑惑不安起来。
徐靖云撇过头深看着他,“我方才说的这事,你说你知,我从前不问你从何而知,以后也不会问。但有句话想告诉你,我既与你jiāo心,便不管世事沉浮,只莫相负就好。”
曲同音凝眸回望,心尖顿感酸疼阵阵,不禁握住徐靖云的手,一时之间百感jiāo集。
多聪慧的一个人,竟被他薄看了。
论官阶职位,大理寺少卿远不及刑部尚书,犯不着屈身谦下亲近维护,这其间细思便知不同寻常。若说王爷寿宴之时是顺水人情,那而后又何至这般越走越近。
事出有因是真,深情也实实轻易枉顾不得罢。
“我也有事要和你坦言。”曲同音清明了心神,语声前所未有的温驯,“但你保证无论听到什么不准生气,生闷气也不行。”
“我刚说的你就忘了。”徐靖云将他的手反握于掌心,往后一靠坐姿松懒几分,做好了洗耳恭听的准备。
曲同音飞眉笑看他,也后靠车厢壁上,“先说我如何知道你到过涟漪阁且知之不少。你出身大理寺,素来谨言慎行,上青楼自也是小心着去,不过即便有同僚认出你,却也不是什么新奇罕见的事,不必要四处宣扬。我之所以知道得详细,全托王爷手眼通达。你大概没留意到,王爷寿诞宴会上,到场的诸官之中,十之八九都是欢场常客,不然那成片的莺莺燕燕如何送的出去。”
徐靖云当真权作聆听,半分未起异色,口中淡淡问道,“王爷何苦费这心思。”
听此问曲同音坐直身正色起来,面敷凝肃,“这便是我接下来要和你说的生死悠关之事。”
徐靖云投去一眼,见他又复此前神态,深觉兹事体大,不自觉地敛容屏气,挺起了腰身。
“当日断山崖下刘申的招认,最末一句,你还记得么?”
徐靖云回想片刻,蹙眉迟疑,“遗皇子?”
曲同音闭目轻点了下头。
徐靖云眉蹙更深,恍如魂出窍般呆神,没一会儿突然警醒,急忙忙侧身半开车窗,向外头四下扫望。
一阵灰尘扑入车厢,丈远之外铁骑护卫盔甲车轮声铮铮入耳,完全能将二人的低语覆没。
徐靖云紧闭车窗,仿佛已料见生死攸关的场面,四目微垂脸色刷白,忽而抬眼,不可置信得盯着曲同音。
曲同音又次点头肯定。
徐靖云像是一口吊着的闷气突然舒泄,他将身子后倾抵靠车厢壁,沉默了好些时间,慢慢地,才面色有所好转,嘴边一丝不明的笑意时有时无。不知是因百般不解得以拨云见日而豁然,还是既惊骇又兴奋于即将亲历的天下之大不韪。
曲同音话到即止,但见他表情难捉难摸,恐他反悔先前之言,耐心等到他平复如常,才问了句,“你怕了?”
第96章
徐靖云反问自己,答案是肯定的,他没有道理不怕。入仕至今他行事无不循规蹈矩寡言慎微,谋逆这等事,他一丝闪念也不敢有过。
然而箭在弦上已成定局,何况即使早知此事,他亦无法也不能叫曲同音改变主意。怕字,放在今时今日,只将当作胆气来使了。
“想来你和王爷的谋划不是一日两日,”徐靖云平缓得说道,神色透露着坚定,“先皇命我监视王爷,原因就在此了,没有真凭实据,但有一点疑虑便要先行绸缪。”
曲同音回道,“你说的是,自古帝王,哪个疑心不重。但他疑心得对,只不过绸缪已晚。”说着他偷瞥一眼徐靖云,慢慢将手覆上他手背,“那你……生没生气?”
徐靖云眉眼上抬微笑道,“我没理由生气,你早与我说明,指不定我稍一不慎露出什么端倪来,反而坏事。”
曲同音终于放下心,长舒一口老气,整个人都松散了,慢条斯理得讲述道,“遗皇子曾在我府待过几年,此后都在王府,一直由渊澄照料。早些年渊澄身边男宠不断,有朝官投其所好的,也不乏受命监察王府的,有无辜枉死的,也有斩除耳目的,说不得已吧,却实也沾染了无辜之人的血。我最初接近你只因你跟踪渊澄,幸亏你不是先皇的心腹,可把你拉下水实非我所料及。刘申被挟之事,不是我们做的。”
“查到是谁么?”徐靖云惊问道,他仍记挂着做少卿时悬而未决的难题。
“文公子。”曲同音波澜不动,“他的真正身份,是文大人家的独子。”
徐靖云大吃一惊,差点咬到舌,“居然、是、是他!”说罢手扶额头轻叹,内心五味杂陈,没成想到头来,傻得团团转的只有他一个人。
曲同音无声窃笑,继而又道,“我也是后来才知,文大人夫妇尚在,文公子自是为救父母而来,我猜他最初以为他父母藏在王府之中,入府之后发现原来不在,便转向了你,借机查访大理寺天牢,但其实文大人很早就被渊澄混在刑部牢房。”
怪不得曲同音之前说过文公子颇有城府,他只当是闲话而已未加思量,如今回想起来,竟止不住背后发凉,可转念一想,又觉惭愧,“那他为何不找我帮忙,至少我能帮他确认文大人是否在你刑部。”
曲同音撇嘴轻哼,“他若想求助朝中之人,以他在涟漪阁多年的经营,有的是比你职权更大的官。我想,他是不愿牵扯过多,越是枝节繁复越易出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