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朝上朝下怀敬王对皇帝不像此前亲近总有意无意得疏远,已经是有目共睹,暗地里议论声纷纭。
加之整肃官风当口,朝臣之中不乏营私舞弊贪墨腐化之人,一时之间心里有鬼没鬼的都不免人人自危。
朝廷里暗cháo涌动。这绝非新君初立该有迹象。
曲同音按捺几日,这天终于漏夜前去王府。
君臣猜忌古而有之,并非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可大齐新立短短数月,若渊澄行事一再这般不顾念旧情,那这一天恐怕要提早得过分了。
曲同音罕见的盱衡厉色。旁敲侧击试图点醒他切勿一意孤行犯了人臣大忌。
偏渊澄充耳不闻满不在意,彻底将他激怒。
“你如此不听劝,我也有句话告诫你。”曲同音神情比夜色还沉重,凝视着他。
二人相对同坐客座,渊澄偏头迎住他的目光,漫不经心道,“愿闻其详。”
“你若继续独行其是,无异于自掘坟墓。”曲同音唇齿轻启,声色俱厉,仿佛已预见最糟糕的局面。
渊澄别开视线,无声一笑,还是不以为意,“我只不过立了个三年之期,却未因私废公,勤勤恳恳尽责本分,如何就自掘坟墓了,非要讨好他才成?”
曲同音接道,“你是不必讨好他,但他是君,你是臣,满朝文武都看着你们,你瞧瞧你自己,人前人后摆的什么脸色,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你对皇帝不满吗?”
“我既然说三年,这三年时间,我自会做我该做的,其他都是多余的。”
“那三年之后呢?”曲同音颦眉,“照这样下去,你别想三年之后全身而退。”
渊澄抬眉,正视他,“我这么做,正是为了断的gān脆。若还似从前那般对他事事包容迁就,他只会更依赖,不让我走。”
曲同音嗤笑,“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糊涂至极。你做事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不懂迂回?你想走没问题,可不必言明,既言明,也有很多法子自保无恙,你却要把自己往悬崖边推,你的谋略都去哪了?”
渊澄沉默,不语。
曲同音见他不讲话神情却未动摇分毫,眸中凝重之色愈深几分,叹一记,他继续道,“君子不立危墙。为了一个文无隅,你可真是盲了心智。你之于他,和明秀之于你又有何不同,你怎么就只想到自己,明秀与你十几年,能轻易放得下吗?他敢冒大不韪谋杀文大人,来日也能杀文无隅,这点你不可能没想到。试问你就这样子三年之后一走了之,他心里可能平衡?到时候,你拿什么保护文无隅,怕是你连自身都难保。明秀偏执是他二十多年与世隔绝的环境所致,最是容易因爱而生恨,但这不是没法可救,他需要有人引导开解,这个人只能是你。”
渊澄缓缓仰头,脸上拨散不开的愁雾在昏huáng的烛火中越发浓重,
“我在这京城多呆一刻,就越对不起他。”
这个‘他’自是指文无隅。
曲同音顿生不忍,眸底浮现一丝柔软,却一念间消隐不见,心底筑起铜墙一般,冷硬而又带着嘲意,
“枉自痴心!他何曾领你的情!他若恨你报复你,倒还算得对你有情在先。可他就这么走了,对你有一丝一毫的留恋吗?你别忘了他是修道之人,即便在这世俗里浸洗过,十几年的修行还在骨子里,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拿得起放得下,更看得开!偏你还这般固执己念,好不叫人笑话!”
这番话再通透不能。心向明月,怎奈,月照沟渠。
他早就认了,他们之间的羁绊唯有他的一己之念,无论念念不忘抑或坦然释怀,都只与他一人相关。
“可我放下,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好半晌渊澄终于开口,声音像被抽尽了力气般虚软。
别后两宽,千山万水,生死不相逢。
可他渡不了自己。
渊澄一张脸埋低,两肩微垂,整个人显得那么单薄。
曲同音将手搭在他肩头,语声温和,“你还有大齐,这么多年的苦心,你怎忍弃之不顾。”
自己入的局,想抽身,绝不是一句要走就能走的gān净。千缠万绕的顾虑,处处需要周全,世上事,拿起容易,放下难。
隔了好一会,渊澄才仰起头,眉宇间的儿女情长已悉数抹净,取而代之的是恬淡虚无,“你意思他会杀我?”
曲同音沉默片刻,反复斟酌才道,“事情往最坏处打算总是好的。你若一直逆着他,在朝臣面前使他难堪,只会发展到最糟糕的局面。人心难测,不仅仅是一句感慨,世上匪夷所思的事还少吗,我们何以认定他永远不会变,更何况,权利声名欲望,哪一样不是世人为之拼得头破血流也不肯罢手的。自然,我们都希望他是个贤明的君主,也为此尽己所能去帮他。人性都是自私的,在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自保,绝对不会有错。”
渊澄笑了笑,若他真扶了个断送自己的人,该是咎由自取还是天下第一大冤,这些还犹未可知。但他知道一点,若是齐明秀当真偏执至甚,要摆正一个相当于被囚禁二十多年之人的扭曲心理,非一朝一夕能得成,为此或许耗费的心力要用尽平生,或许反而泥足深陷无药可救,最终都不过是huáng粱一梦。
“可是我光想想就觉得很累。”渊澄笑靥灿烂,端起一副生死度外的超然,站起身微低头看着曲同音,眸光闪烁,“这十几年为了自保,我做了太多,是错是对我都分辨不清楚了。人各有命,谁不委屈。往后余生我只想为自己快活顺心。”
曲同音怔了怔,气得发笑,想起一番苦口婆心白费恼得不行,可‘谁不委屈’四个字又让他百般感触窜上心头,最后那个笑容说不出的难看,竟把眼角bī得一阵酸,生生气出泪来,终于是无法再同他言语半字,背了身阔步而去。
第113章
其实齐明秀内心是复杂不安的。
从记事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是国破家亡的落魄皇子,之所以没有沦为阶下囚,还能命活着,是曲渊两家全力护着他,他们为共同的目标各自经营着隐忍着,而代价便是他将活得不见天日,直到胜利的那一天。
他是天生贵胄,这是最直观也是苦苦支撑他不倒下的信念。
他的傲他的不肯低头,恰似稚嫩的树苗,每一天在烛火里黑暗中疯狂生长,一日比一日根深蒂固。
而有人就长到了这盘根错节当中,成了最难以斩断的一枝。
他恨文无隅,恨渊澄,所以设计杀了文大人。
相比让文无隅远走高飞,只有渊澄那颗见异思迁的心彻底死了,才能将他留在自己身边,就像从前一样。
他以为如此,并且满心期待。
可是他错了,他连人也留不住!
曾经只属于他的人,把心给了别人,就算被拒绝践踏,依然要全心全意追随。
他恍然大悟,近乎癫狂。他和渊澄不愧曾经那么情孚意合,一样的自轻自贱却都死不回头!
如今他已是万乘之尊,可以把黑夜变得如白天一般明亮。没道理挨过无数个漆黑昼夜的人,却在青天白日里不堪一击。
他能忍。
等到这天下全在他一人掌控,那个时候,还有谁是他留不住的。
大齐初复改为一日一朝,但凡不是病得下不来chuáng都得按时按点上朝。
这是皇帝的提议。
目标何其远大,要将大齐王朝推向空前盛世。这个口号可谓振奋人心。
澄清吏治的结果是将一些个过分腐败的官员大张旗鼓地下狱抄家,杀一儆百从来都是最划算最有效的计策。
天下永远不缺能人,而是真正的有识之士难逢弊绝风清的天下。
落马、上位,降职、晋升,革旧鼎新改弦易辙,朝廷上下一派如火如荼的新气象。大齐是否能成就盛世尚待后观,但这场吐故纳新的风cháo已是空前繁盛。
有人雄心万丈,有人志气高昂,有人踌躇满志,有人跃跃欲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