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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王爷此话抬举了。”

  “你不要这样…”委实罕见,多么威风堂堂的一个人,竟也会央求别人。

  文无隅像被这怯怯的语气惹得不快,立马沉下脸声寒三分,“王爷频频来访,想必是担心身世的秘密外泄。”

  渊澄眸光一动,正要回说不是,文无隅自顾道,“在下虽无报国大志,但眼下时局不安海内肆患,天下兴亡,苦的是百姓,吾亦是万民之一,不想受苦。王爷尽可放心。”

  渊澄苦笑,大着胆子望进他眼里,“我在丘临说的是真心话。你不原谅我是该的,你想去江南定居,或者远游,什么都依你,只是…你不要拒我千里。”

  他恐怕文无隅自管自地牵扯别的话题,一股脑将心里话道出。

  可文无隅像听了什么怪诞不经的故事,开始遏制不住地发笑,狂悖、放肆、压在喉咙里的森人笑声,叫人发怵。

  渊澄呆住,那恍若陌生无比轻傲的模样,像把他踩进了泥里。

  终于文无隅不笑了,眸色却凌厉bī人,在他脸上肆意,“王爷对一个万人可骑的娼jì动心,不觉得荒唐?”

  “不荒唐,”尽管那眼神如锥子般,渊澄还是贪婪地领受,急着表明心意,“只要你对我也有这份心…”

  “那就更荒唐了。”文无隅猛地甩袖转身。

  渊澄噎住,垂下眼,尽是凄楚不能,心底却还坚持着他对自己有心,不过碍于仇恨纠葛不肯坦白而已。

  各自静默一段,气氛有所缓和。

  文无隅望着幽幽竹林深处,语气如是平静,

  “王爷的心意,总是与众不同。要说原谅与否,很容易。”

  他转回身,活像渡恶的菩萨,神情诚挚且善良,字字清晰,

  “我原谅你了。”

  渊澄喜出望外,眼睛倏忽一亮。

  却下一句,仿佛藏着无数血淋淋的刀子,要将他凌迟。

  “仅此,你还指望什么?”

  第105章

  指望什么?

  指望人间有白首,同xué寄来生,指望轻衣快马啸千山,庭前白茶话生平。

  酒入肠千百转,凉夜衾冷,月残影孤。

  这王府,分明国之梁柱该当户限为穿,却朱门紧闭连个司夜的侍卫都没有。

  冷冷清清的,像被黑夜吞噬殆尽。

  府中内阁,从傍晚起,进出过几回送酒的侍从,里面的人已经好几个时辰未曾露面。

  连齐一直守在门外,不敢轻易叩门。

  他凝神静听,阁内不时有酒坛磕到桌子的声音,等了会儿里头悄无声息,他小心地推开了条门缝,就见人仰卧榻上,对着坛口直接往口中灌酒,怕是衣裳也吃了不少酒,榻边还有数个空坛子翻倒在地。

  连齐将门带上,心里合计一会儿,便出了府门去。

  “喝不少啊,该醉了吧。”漏液而来的是曲同音,扒门缝往里瞅。

  正说着,人忽地坐起,歪歪斜斜地捞几案上酒坛子。

  两人面面相觑,这么下去真要应了桑落酒经月不醒的美谈,美谈是美,可喝出病来得不偿失。

  曲同音轻叹,低声吩咐连齐,“叫下头煮碗醒酒汤。”

  而后推门。满阁扑鼻的酒香,可靠近荼毒美酒之人,香得太过不免臭气熏天,曲同音捂了下鼻子,大咳两声提醒榻上软趴趴飘飘然的人有客到。

  渊澄眼半眯,瞥他,不像醉生梦死的样子,至少没认错人,“你来做什么。”

  “怕你喝死。”曲同音伸手去拿他怀中的酒坛。

  “别动。”渊澄护犊情深,啪一下打开他的手。

  曲同音忙是收回,捂着手背拿眼翻他,“我有正经事跟你说,和文公子有关,你听不听?”

  “爱说不说。”渊澄不为所动,怏怏道,眸子里灿亮,却是迷蒙状态,直愣愣看着房梁。

  曲同音没想到他去了趟文宅遭受的打击如此之大,转眼之间就变得漠不关心,倘真如此倒非坏事,可怎么看,那冷漠之下都是一蹶不振。

  “我不得不说你几句,”曲同音把酒坛推一边,直接坐几案上,端起一副大哥的姿态,爱深责切,“你对文公子真有心,就不该自bào自弃。到底是我们失策连累文大人,他父亲尸骨未寒,却要指望他好言好语相待吗?耐心一点,别bī他。”

  渊澄这下有了反应,喝酒的反应,坛子一歪,又灌进一大口,灌得凶,一半淌进了衣领,气息起伏不定,眼里终于不再涣散,直勾勾望远,忿忿又委屈。

  “你听没听见?”曲同音见他不吭声,拔高了音量。

  “听见了!”渊澄似有不耐烦地回呛,深深吸气,他喃喃道,“我怎么敢bī他,也不指望了,指望什么……”

  曲同音云里雾里不知所谓,只能顺着自己的话继续道,“总之借酒浇愁不是办法……”

  “是他自己说的,成王败寇,”渊澄神思飘摇,顾自絮絮低语,声音微涩,“我杀了这么多人,他也说没错。”

  说着蓦地坐起,踢翻了脚边的空坛子,酒坛滚下了绒毯掉地板上沉闷的一声。

  他盯着曲同音,满满不甘,隐隐责怪,“甚至他的父母,他也没说过半句恨,结果,什么善解人意,全是谎话!我有什么错,我不杀,死的就是我!他也能谋我杀我,何必拿冠冕堂皇的话骗我!”

  曲同音怔怔,大抵揣摸到他所指,暗叹一气,缓缓道,“他来京城进王府自是笃定文大人夫妇还活着,惹怒你不是明智之举。他当时说的也不全然假话,真假参半吧,可是宽容也有限度,如今文大人死了,他若还能理解,那真是铁石心肠了。而你,去体谅他的心情,又有什么难的。”

  渊澄唇畔微微抽颤,也不知听进这番话与否,颓然埋低头,

  “他就是在我面前作态,对我…半分心思也没有……”

  “他找徐靖云了解过文大人遇害情形,应该知道不能全然怪在你身上,容他缓缓心神,会好的。”

  曲同音一时语快,浑不知上午二人相见已然斩恩断义。

  “是吗…怪不得…”渊澄语声恻然,肩膀微微一抖,像笑了声。

  “怎么?”曲同音这才觉得不对,挪近他面前,将手拍了拍他肩。

  “总归是我自作多情。你回吧。”

  渊澄抬脸,漠然起身,脚步不稳地绕过他身旁,取了几案上酒壶,摇摆着斟满酒杯。

  “别喝了……”

  曲同音见他拿酒壶,正要拦,下一刻渊澄举杯,浅盏方碰到嘴唇突然被掷翻,人猛地往前,跌撞到窗户旁,对着痰盂一阵狂呕。

  吐出来的全是苦水。

  曾经的两相缱绻,曲意迎奉罢了。

  怪不得,轻而易举地说原谅。

  不恨,自然也就无爱,自然能绝情断意,自然不会在意说出口的话犹是万箭穿心。

  死活不相gān。

  他彻头彻尾是个孤家寡人,作的一番自以为是的深情。

  平静了有一会儿,饮下醒酒汤,渊澄还是靠坐墙脚,眼神空洞,魂如出窍。

  曲同音心知问不出他到底为何这般,便另起话头,“明秀,悟性高,用不了多久咱们就能放手让他自理政事。”

  渊澄不语。

  “到时你得空,和我爹叙叙吧,他总问起你。”

  “齐玦传书回来,你知道吧,钟鸣钟鼎已经伏诛了,不过要稳定军心还得多费时日,最好我们这边再行举措。”

  渊澄依旧空睁着眼,听而不闻。

  “明秀让我明天传旨百官,给文大人送葬。”

  渊澄这时看向了他,语气不着情绪,“我说了不必。”

  “还有封赏旨意,要封文大人为护国一等公,还有文夫人。”

  “虚荣罢了,他不需要。”

  曲同音一笑,意味深长,“话是如此,皇上却不能不赏,否则活着的人岂不寒心。”

  渊澄垂首,沉吟片刻,“送葬就算了,封赏旨意你带给他,别宣读,免得惹他恼。”

  “嗯。”曲同音应着,忽而眼眶一热,转脸往别处,清咳一声道,“你对他好,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