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澄无端生出一股恶意,眼神炙热略带挑衅,仿佛拾起了他失而复得的狠戾之气,语声轻飘却满含威胁,
“你该知道,人求而不得,必然行事偏激。你的师父师兄,文曲武曲,你都可以不顾?”
他怀揣着一丝侥幸期待着,期待文无隅妥协,跟他说愿意献出自由。
然而文无隅闻言间眸光倏地一寒,须臾又如常,眼含笑意,望着他。
那眼神仿佛能将他看透。渊澄心底卒然收紧,听他温声道,
“王爷不是狠辣之人,或许以前是,但现在绝对不是。”
渊澄心鼓猛捶,语气qiáng硬地bī问,
“可我就是呢?”
文无隅脸上的笑意忽然绽放,轻笑出声来,
“那王爷便顺心而为吧。人世苦短,及时行乐也没错的。”
渊澄颓然垂下眼睑,将才千军阵前能吞山河的气势就这样无声溃灭了。
他真不甘心,于是问,
“你甘心这么多年的辛苦都白费吗?何不报仇?你的父母,长姐,你们文家上下都死在我手里。”
文无隅听着,眸色黯了黯,
“还是那句话,生死有道。我们文家能留下我一个,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语声真诚,浑不似虚言,他的修为当真融进了骨血里,短短一年,便将数年磨难全然看淡。这样的人,把他拖进情与爱的纠缠,真是脏了他。
渊澄长长叹息,连最后的不甘都归于沉寂。
却文无隅莞尔开口,“我倒有一问想请教王爷。”
渊澄木然仰首。
“倘若王爷那时对钟武诬陷之言半分不疑,还会留住二老性命吗?”
渊澄发怔。
这个假设根本不成立,他事先已知钟武座下的江山是窃取而得。
若说他并未离宫开府确有可能将文家斩尽杀绝。但他为何年纪尚小便执意离宫,这其中的原由来自外界与自身,此间复杂言语难清。
因果种种环环相接,一定要寻根究底,怕是要追溯到天地初开,为何会有人,为何会有尊卑之分,为何会人心不古。
如此想着渊澄呵呵笑出了声。
这就是道。有天地,然后万物生。存在即合理,接而受之,受之求索,索则生异,存异亦是合理。万物生而循道。
你若懂得身在道中,便懂得顺其自然。你若明白悟彻,身虽在道中,心已然超脱。万物皆尔,世事洞明。
渊澄抑制不住地一直在笑。
他能把这‘道’看透吗?有舍才有得,舍了这个人,他会得到什么?看淡俗尘纷扰超脱世外的眼界和心胸?可是他要这份寥廓做什么?他只想要这个人。偏生这人已经高高站在云间对他挥别,竟还劝他放下。
渊澄笑着笑着,垂低头,埋在胸前,两肩随着轻笑而抖动,渐渐那笑声变得断断续续,倏忽停止。
他眼角湿润,一股温热源源上涌,眼前已是模糊一片。
“改日再来看你。”
他闷声道一句,立即起身快步走下楼去。
一步未停,依然稳健,恰胜似落荒而逃。
渊澄一夜未眠,思绪纷杂似一团漆黑的迷雾,重重累织的蛛网,日照不透,拨弄不散。
到最后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这份痴心凭空而来无依无据。
是否他的眼界心胸局促,无法将目光投放于众生万物之间,只拘泥于眼前儿女情长,目之所及狭隘一方,而他功成退隐的私念由来已久,且又期望为过往累累罪孽赎罪,文无隅则像溺水之人的救命稻草,出现得恰逢时机,才至于他抓住就不肯放。
回想这一年,起初也思心甚切,夜不能寐。而渐渐按部就班上下朝,埋首繁多复杂的政务,让这种心情趋于平静。
比于相见不欢,似乎保留着一份念想,和他亲近的人亲近,反而更自在。
可昨日听闻文无隅回京,那一刻无可比拟的悸动却为不假。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他有过一瞬的迟疑退却,当时的心切之中不无一丝胆怯存在。
也许他潜意识里,怕见到文无隅?怕一厢之情再三遭到否定?所以他其实也以为相见不如怀念?
隔日下朝,渊澄回到王府门口,却未下马车。
良久,连齐才收到吩咐前去点翠楼。
踏入酒楼之前,渊澄再度犹豫了,驻足望着门楣上牌匾好一会儿,才起步进去。
他在度量自己是期待更甚,还是恐怯更多,结果,他意外地有点希望文无隅不在此地。因为揣摸不透,面对他,自己总是心虚踌躇。
可到底,他还是想见他一眼,不言半语即走,便不会有尴尬。
踏上楼梯,方至半道,便听得楼上传来两个人的吵嚷声。
是谢晚成和文曲。
文曲显然已经气急败坏,大嗓门一点没克制,“你怎么能让他走呢!你是怎么看人的!”
谢晚成不甘示弱,音量也拔得高,“我要知道,他还能不辞而别么?我根本就连他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
渊澄心底一沉。没想到文无隅如此迫不及待,不辞而别,怕是记着他昨日半真半假的威胁。
文曲没吭声,一会儿,他又吼,“那你怎么做人家师兄的!他走都不和你说!”
谢晚成气笑,“你,你这就无理了啊!我也能说你还是他心腹,他怎么没和你告别呢!”
“心什么腹!他昨晚跟我说累,叫我早上别去叫他!”
“他也这么跟我说,我才没去吵他起chuáng!”
“那他什么时候走的嘛?”文曲声调弱了几分,着急又无计可施。
“也许昨晚趁我们睡着就走了。”
“你是不是知道他去哪里了?”文曲有些起疑。
“你动脑子想想,他若告诉我,为何不告诉你,留字条不是多此一举吗?”
“那他会不会回白云观了?”
“你…说你什么好,他要回白云观用得着留这字?”
“上面说什么…”文曲更气短了。
谢晚成气道,“你自己看!”
“我…不识字…”
又过一会儿,才听谢晚成语气不善得开口,
“天地辽阔,神往已久。莫问去路,莫问归期。”
“什么意思…”文曲已经完全没脾气。
“意思就是天地那么大,他早就想去看看,别问他去哪里,也别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渊澄听到这,转步下楼。
他长舒一口气,唇角依稀似笑非笑。
隐约还听得见说话声,“他又不会洗衣做饭,还是个路痴,被人打劫怎么办呐?你快去找找吧!”
“东南西北,往哪个方向找…”
渊澄蓦地脚下一顿,耳边似乎一记惊雷轰响,震得他恍惚。
文无隅分明说连路痴也是装假……
一会儿那抹笑意倏然晕化开,蔓延到眼角,满目苍凉。
真真假假,他早就分不清了。
他继续迈开脚步,落拓坚决。每一步都似乎在与前尘过往告别,却又每一步都那么心灰意冷。
他自认有能力在官场上游刃有度风生水起,权衡利弊,拿捏分寸,定夺进退,混一个青史留名不难。
可在情字上他输得一败涂地,辨不清孰真孰假。
这何尝不是天意。
老天助他重振大齐,这本该耗费毕生未必可成之事,只用不到十年时间。
有得必然有失。无人苛责他的罪过已是老天厚待。
天意如此,也正应证他一夜所想,眼界之狭画地成牢,若继续执迷不悟,他将再看不见朗朗青天,一生郁郁寡欢。
怯懦、纠缠不休,确非他一贯处事方式。他为情迷失,变得诚惶诚恐患得患失,他不该如此。
他此刻才庆幸文无隅决绝而去,于他,是心中大石落地,再不必朝思暮想,愧难自拔。
第115章
「注:前一章新加了一段。」
时光不等闲。
朝暮寒暑几回,长亭渔舟迎别。往来客纷繁,城还是那座城,江还是寄语江。城中商铺林立更较往昔繁华几重,江面上筑起了一道阔长的拱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