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皇宫青石御道上,白裳裳不禁觉得,李元祯倒真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不过三两日,她想为龟兹修史的事,便有了回音。
皇帝特意下了圣旨,感念她忠贞为国,特许她出入鸿文馆,与史官一道,编写更正龟兹正史。
“云裳公主,此处便是鸿文馆。圣上说了,您日后可随意进出翻阅,直到史册修成。”领路的太监,伸手指了指面前的五层楼阁,躬身禀告道。
白裳裳抬眼看了看,这座中原皇家藏书阁,果真非同一般。
龟兹王庭里的那个,与它相比,真是街道图书馆和国家图书馆的距离。
“有劳公公了。”白裳裳点头笑了笑,随手递了个银果子在他手心里,便拾步往里去了。
一进鸿文馆,那股属于书卷的香气,便扑面而来,直让人心神为之一清。
白裳裳细细环顾一圈,只见上百架书阁,层层排列,而每一阁上,则齐齐整整堆放着数不清的书册文卷。
“不知云裳公主大驾,下官鸿文馆馆丞文焱有失远迎,还请公主海涵。”正在四下打量,忽而见一个老儒模样的官吏,急匆匆走上前,躬身行礼道。
“馆丞快免礼,是我贸然前来,给您添麻烦了。”白裳裳赶忙将文焱扶起来。
“哪里,哪里,公主不吝前来指点我等修书,真真让我等受宠若惊,受宠若惊。”文焱磕磕巴巴说着些奉承的话,听起来很是别扭,看来这馆丞,素不善做溜须拍马的营生。
“馆丞过谦了,此次请旨修书,只是我想将龟兹实事按实纂录,也好让后人知晓。不过,不怕您笑,中原文我都不过将将认得一些,更不论提笔书写了,此次修书,我也只能动动嘴皮功夫,落笔还要多有劳诸位史官。”白裳裳谦然解释道,说着,还躬身行了个礼。
文焱见状,亦是连连揖手回礼,又笑着回道:“我等常年在天都皇城,日久天长拘于一方天地,写出的东西,未免是闭门造车、故步自封了。得了这等机缘,能听公主叙述龟兹风貌,自是难能可贵。”
“馆丞如此想,我也就放心了。这套白玉文房,权当送给您的谢礼,往后数月,便要多多劳烦您了。”白裳裳说着,便将手里的锦盒递给文焱。
“哎呀呀,这可使不得,公主切莫要如此客套。下官食君禄,如今奉旨修书,自不敢收下如此贵重之礼。”文焱一听,连连摆手推辞。
“馆丞若不肯收,我又如何好安心叨扰?此事我已回禀,您且尽管收下,就算是润润笔,也好妙笔生花,为我故国,着书立说。”白裳裳提起故国,不觉有些伤情,此情此景,恍如请人写祭文,透着莫名的悲凉。
文焱瞧见她面上悲情,一时慌了神,怕再不收下,这位娇滴滴的异国公主就要泪撒鸿文馆了,便刚忙将锦盒接过,躬身道谢。
“如此甚好,那从明日起,我便每日巳时前来,不知可否便宜?”白裳裳掩下伤情,扯出丝笑意问道。
“便宜,便宜,如何都便宜。那今日,您就先随意看看?西境的书册文卷,全在第四层,下官这就带您去瞧瞧。”文焱连忙回道。
“不必了,叨扰了半日,馆丞且自去忙吧,我四处看看。”白裳裳笑回道。
“也好也好,那您自便。”文焱说罢,便退了下去。
看着文焱离远了,白裳裳顺着他方才的指引,直直往上到四层。随手翻了翻架上书册,果真都是西境诸国相关的典籍,甚至还有不少从西境来的原稿。
白裳裳赶忙寻了寻,终于在角落处,找到了一整架龟兹文卷。
看着曾经熟悉的文字,白裳裳的手,都不禁有些颤抖。她似乎能听到,这些符号,被善良美丽的龟兹人,用歌曲一般的语调,念在嘴里。
可要不了多久,这种语言,怕就要永久地消失在这世上。
想到这里,她不禁一阵心痛,正想先回去缓缓神,却忽而听见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白裳裳忙隐在暗处。
“哎,你说,好端端的,怎么要修龟兹史了?这么个弹丸小国,有什么好修的?”一个年轻的男子,没好气地嘟囔着。
“快小声些!没听说么?是咱们未来的太子妃请的旨,陛下为了安抚她,自然一百样都答应咯。”另一个男子,声音略沉稳些,似是上了年纪。
“啧啧,果真是红颜祸水,尽提些劳民伤财的劳什子。”年轻男子又嘟囔着。
“我说你今日怎么了?哪里这些牢骚?上面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岂由得了我等胡乱品评?”中年男子低声呵斥道。
“我这不是抱不平么?原本好好修着大全书,怎就忽而搁下这等要紧事,转去修龟兹史?”年轻男子冷哼着,似很是不忿。
“你这辈子,我看啊,就得老死在这鸿文馆里,连个馆丞都够不上。”中年男子嘲笑道。
“呵,那你倒说说看。”
“这件事做好了,可是三面得好处。”
“哪三面?”
“第一,自然是咱们圣上,第二,是龟兹的女婿,太子爷,这第三么,便是睿亲王了。”
“第一第二说得通,可关睿亲王什么事?”
“我说你个呆子,这龟兹城,是谁打下的啊?修史书,自然也要有灭国这一段,可不正是个好机会,给咱们睿亲王歌功颂德、留名青史?”
“对对,倒真是。不过说起来,亲王这一战,当真是打得漂亮。”
“呵,那时自然,换了别人,龟兹未必能成都护府。”
“此话怎讲?”
“你没听人说嘛?亲王打进王庭时,龟兹王还好好活着呢!就在那宫墙上,白琏拿他的命威胁亲王,多少人都看见了。谁知咱们王爷到底果决,全然不顾及,生生攻进城。后来,才传出龟兹王死讯来……”
“哎呀呀,那这一段,可要写进史里?”
“自然不能!你个呆子,这要是写进去,你让亲王往后如何见嫂嫂啊?”
那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就这么说了一车话,却全然没察觉白裳裳的存在,端着一摞书,便往楼下去了。
而蹲在角落里的白裳裳,此时此刻,无比后悔起先为何没有出声,否则就不必听见这让她如坠冰窖的话了。
走出鸿文馆,双腿如注了铅一样,每一步都极其艰难,因为一面走,她便一面问自己,他,真的会为了立功,杀了龟兹王么?
却不知,她当下的难堪,全都落入了一个人的眼里。
“主子,按您的吩咐,该说的话,全说了。”方才的年轻男子稳声回着话。
李元祯点点头,淡然回道:“做的不错,回去领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