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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微子赐酒

  天刚放亮,微子岭下传来激烈的惊呼拼斗之声,哭喊阵阵,这回绝不再是唬人的口技了。

  任朝晖打开正殿前门,殿外守军立刻神色森严的将他推压回来,与昨晚的倦怠之状有天壤之别。

  李烮听着山下动静,“吕春祥比我想得狠辣,低估他了。”

  侧面窗纸噗的一声破了个小洞,一只蜡丸飞进殿中,任朝晖捡起拆开,是衍帮的消息,“吕春祥连夜调军,从潞城和附近村镇掳了一千多名新征士卒的家眷,天一亮便在微子岭下挖掘壕沟,将那些家眷一串串铡首填沟,逼潞城军归顺!”

  李烮皱眉,“新军还只是普通百姓,心中畏惧,不想上战场,稍加慰导便可安抚,根本用不着逼迫,如此血腥,是刻意激乱生变。”

  几人明白,多垫这些性命,目的只有一个,趁乱以平叛之名,将凛王杀了。

  李烮冷笑,大步上前,打开殿门。

  淮南军刀戟密布,一见是李烮本人,倒没敢推搡,为首将官微一躬身,“殿下,没有天子之令,你不能出来。”

  李烮横扫一眼,“让开。”

  那将官又重复一遍,“天子下旨圈禁,殿下不得踏出……”

  李烮怒喝:“让开!”

  前排守军吓得倒跌数步。

  李烮在牯犊城下只言片语,无须这般威势,便足以令江南军在三通鼓内投降,此刻声色俱厉,谁敢真的拦他。

  这怒色如同无形之火,烧得人节节畏退。任朝晖和几名随从左右分挡,拨开层层守军,推出一条通路。

  李烮紧了紧肩头裘氅,踏阶下行。

  来到山脚,吕春祥已将掳来的士卒家眷和怒极拼命的潞城新军杀了两三百人,尸血满地,还在一圈圈的向上屠进。

  新军未经训练,无章无法,被淮南军上下夹击,哪有抵抗之力。

  淮南军认得李烮,见凛王突然出现在交兵之处,不禁愣住,纷纷停手。

  潞城新军一直以投凛王为由,拒绝调派,听闻凛王真的来到,纷纷涌至李烮跟前,血污凄惨,哭喊求助。

  吕春祥踏上台阶,“凛王殿下,你这不是聚众叛乱,又是什么?”

  他手持白金虎符,调弓箭手围剿叛军,几百张弓对准李烮,拉弦紧绷。

  任朝晖站在李烮身侧,左手下垂,蜷起中指,这是给芒秋栈和衍帮的备战信号,混于潞城军的芒秋栈、衍帮人数不多,但在乱围中击杀近在咫尺的吕春祥,绰绰有余,他们未得命令不会暴露轻动,只要任朝晖中指一弹,即刻出手。

  吕春祥无端打了个冷战,似有预感,暗想李烮不是束手待毙的人,当年凛王突袭洛口仓,看似入伏被围,实则早有谋划,此刻李烮从容镇定,自己千万别自作聪明,反而死在前头,这一犹豫,竟然未敢下令。

  李烮瞟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弓箭,垂视身前惶恐无措的新征士卒,沉声道:“潞城军听着!”

  潞城军也好,淮南军也好,双方见他命悬一线,语声依然深稳,全都屏了呼吸,紧张凝听。

  李烮扫视众人,“凡夫俗子,畏战惧死,人之常情。本王十四岁入征,首战之前,手抖三日,夜不能寐,血火中幸存,别无斩获,只明白一个道理,越想求生,越不能畏惧,魂飞魄散之人如何冷静应敌、沉着判断?那些能活着回到父母妻儿身边的将士,全是依仗勇气,而非运气,才将一条热血性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想让阎王绕道,必先杀死自己心中的畏惧!”

  “国难当头,匹夫有责,天子征兵,为应急需,危境如此,若不能忍受离别之痛,无人承担赴险,又有谁来保家人平安?男丁尽征,事出被动,抱怨,可以,不舍,可以,但那是未入军伍之时,无论无奈还是自愿,一旦披上戎甲,有所使命,就必须坚毅一心,以国为重,同归合力,异念者诛。军人职责如此,绝非换个将领就可以改变,畏首畏尾、左顾右盼之人,到了我李烮手下,照样是斩!未出师而先自戕,非天子之愿,圣心痛泣,仇敌笑谑,今日血泪,到此为止!潞城军,还有不服调遣的吗?”

  斩钉截铁,满山肃穆,只闻风吹枯枝之声,无人敢有疑议。

  李烮微微放缓语气,口吻依然坚定,“河东战局虽然不利,却会在地火煎熬之后,迎来转机,倘若各位愿意相信我的判断,便请秉持这个信念,拼命坚持到那一刻!”

  潞城军中一个十几岁的娃娃问道:“熊函是凛王手下败将,殿下为何不来统帅?”

  李烮看着小兵的眼睛,“我即便不在沙场,也与你们生死同心。”

  潞城军别无他选,只得弃刃而从,淮南军垂下弓箭。

  任朝晖满掌冷汗,偷偷在衣侧一抹。

  李烮转向吕春祥,“吕大人,潞城军已归顺,你既有白金虎符,便应整编军士,发放战具,选派将校,前往并州与余督治和天子会师,新军家眷抚慰归乡,各还原镇。”

  吕春祥见李烮三言两语平复潞城军,众目睽睽,人心折服,自己一念迟疑,错失机会,现在再下手已变得牵强,倘若勉力为之,只怕双军非议,难以掌控。

  他心中悻悻,脸上却换上一副顾及大局的神情,“凛王将才,替天子安抚军心,春祥敬佩,自当从命。下官之前急躁,有所冒犯,还请殿下勿怪!”

  下令释放家眷,淮南军掩埋尸首,潞城军分队归列,在微子岭下重整集结。

  吕春祥检阅各队,旌旗飘展,刀戈辉映,他背手回笑,对李烮道:“殿下今日之举,定会在典籍当中再添荣史。下官离开并州时,陛下有谕,要嘉奖凛王平定江南之功,他赐你御酒一壶,我这一急乱,竟是本末倒置。”

  他一边斜瞟李烮反应,一边正正官服,命人端来御酒,当着数千将士的面,提高声调,“凛王听旨。”

  潞城新军尚不会掩藏情绪,一听降旨赐酒,觉得兆头不对,才列好的队伍又蠢蠢骚动。

  李烮目光掠过众人,将骚动之意压了下去。

  吕春祥宣旨完毕,那黄封酒壶用锦盘托着,李烮承谢接过,“吕大人,说起平定江南,你也有功,御酒难得,不如与本王同饮共享?”

  吕春祥哈哈一笑,“下官怎敢在凛王面前居功,何况我即将率军北返,不宜饮酒。此壶是天子随身用惯之物,等你饮罢,我还得带它回去,向天子交差。”

  李烮神色随意,吩咐随从,“取酒盏来。”

  吕春祥摆手,“这是骑马时都能随手而饮的扁壶,何须酒盏。”

  “吕督治,御酒稀罕,不取酒盏,如何欣赏成色质地。”

  三仁祠里哪有象样的酒盏,随从取来一只粗瓷碗,用盘托着。

  李烮有条不紊的开启酒壶黄封,见封纸包得独特,蜡印覆盖均匀,毫无破绽,是承业帝亲自而为。

  任朝晖带来的防毒药,李烮并未服用,他之前对天子有九成九的把握,此刻看到这缜密封装,没有咄咄逼人的杀气,反而是小心翼翼的保护,不觉释然。

  天子之心,便是经人推拨,疑虑重重,仍是愿意在两难之境寻找和善结局,这样一颗历经背叛却依然仁恤的温良之心,李烮不忍背弃。

  也许从益州那声伏泣肩头的“堂兄”开始,天子就成为他的要害软肋,即使疲累拖赘,束缚失望,也不能将之折断。

  李烮一直以为自己铁血冷漠,现在才发现,他不过是个会被亲情羁绊的普通人。亲情二字,在皇族争位中随时会被践踏,他却决心珍视。

  倘若是为亲人,什么愚蠢的决定都不足为奇。

  李烮提起酒壶,天子真想最后一试的话,他便以心契合,坦荡应试。

  倾壶倒酒,半阴的天空偶有阳光漏下,并不太亮的日光在酒壶上拂过,白瓷上的蓝色腾龙左眼微微一闪。

  也许是命运天启,这细微的异样没有逃过李烮的眼睛,他将拇指挪至腾龙左眼,那眼中有一根比发丝还细的针,露了丁点儿针尾,不用力按摸,绝对察觉不出。

  细针必用狠力才可入瓷,却又未将白瓷钉碎,一丝裂纹也没有,浑若一体,阴狠高明。

  李烮心若过电,一串念头只在眨眼之间。

  壶空碗满,酒色晶莹剔透,只有略略晃动时透出微淡的青褐。

  吕春祥赞道:“窖香,脂香,粮香,纯正馥郁,真是好酒,殿下口福不浅。”

  任朝晖心悬至颈,却又不能显露。他知道防毒药就在李烮右手护腕内,却看不清李烮有没有动腕取药。

  微子岭下数千道目光汇聚一处,鸦雀无声。

  李烮环视众人,端起酒碗,微笑仰首,一饮而尽。

  放下酒碗,滴余不剩。

  吕春祥打量片刻,拱手陪笑,“殿下,天子虽然赐酒嘉奖,却未颁令解禁,还请殿下继续留在三仁祠,静候诏命,下官启程了。”

  收回酒壶,留下两百士兵继续圈守微子岭,率部北上。

  走出一里,吕春祥吩咐身边的亲信:“回去盯着。”

  刚才李烮虽然神色如常,却连一句应付的告别之语都说不出。

  几个时辰后,亲信果然来报:“李烮回到三仁祠后口吐黑血,昏厥不醒,入暮时没了气息,只是他那些随从不肯相信,还在忙碌徒劳,妄图起死回生。”

  吕春祥耸耸眉毛,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凛王啊凛王,一世英雄又如何,世上少个猛将,不过多输几仗,多死些人,江山风水轮转,你来我往,从无定主,不过是看谁在戏场中留得久些,苍生民众与己何干,何必那么高远认真。

  一路感慨,回并州上报天子,凛王领旨伏诛。

  三仁祠的东厢房内横置卧榻,五天后的深夜,李烮在塌上睁开双眼。

  东厢内祭祀的是比干夫妇,昏昧烛火将雕像照得神态凄然。

  比干失心而死,李烮试图摸摸自己的胸口,却无力挪手。

  塌旁的任朝晖五日未合眼,此刻顾不得惊喜,累得额头一垂,“殿下,你若还不醒,我无法向林宫主和邝公子交待,就要在这里抹脖子了!”

  李烮微弱一笑,声音轻不可闻,“这次凶险,劳你担忧。”

  其他随从全都圈凑过来,任朝晖作势嘘声。

  几人汤水服侍,李烮睡到次日夜里,才又睁眼。

  任朝晖见他精神强了些,忍不住问:“我在你护腕内找到半颗药,难道你只服了一半?”

  李烮略略点头,“酒中有毒,但非天子所为,也不是吕春祥。宫廷之毒猛烈直接,此毒阴狠诡异,来路离奇,我想让别人相信我被毒酒所害,却又不能丧命,不知邝公子的防毒药能克解多少,分寸难拿,仓促之间,赌得有些过。”

  任朝晖揉揉凹陷的眼眶,“岂止有些过,我们魂飞魄散,都以为你真的殒命无救,此刻天子应该得到你的死讯了。殿下,你是如何确认酒中有毒的?”

  李烮描述嵌在壶上的细针,任朝晖敛起眉头,“亏你机敏,若非凑巧,只怕抱着壶看上三天也不会发觉,这个线索,不知天子能不能查出来。”

  李烮疲惫闭眼,“你以为这壶能回到天子手中?”

  下毒者既有手段,便能销毁。

  任朝晖鄙笑,“那吕春祥岂不是死无对证?谋杀皇族罪名不小,他新得的白金虎符还没捂热呢。这老贼也是活该,他眼红你许久,没少搬弄挑拨,怪只怪他没生善肠,只会以恶度人,摸不准你和天子。”

  琢磨片刻,又皱起眉,“毒针的手法,越想越象神鹰教的封椎针。若真是神鹰教的人,精通此术的就那几个寨首而已,能方便在军中接近酒壶的,只有……”

  李烮仍是闭着眼,“田阙。若非猜到是他,我还不愿受这茬罪。”

  “原来殿下知道田阙。”

  李烮道:“雪崚为了入狱探监,向我讲过万仙阵的青龙、玄武之争,我从那时起就对田阙暗中留意,他以王郯兄弟的首级叩廷入朝,表面安份老练,是个不易抓到把柄的人。”

  玄武君蛰伏日久,突然动手,任朝晖不禁打个冷战。

  “殿下,田阙两面三刀,难以捉摸,可比吕春祥之流难对付得多。当年太白宫攻神鹰教,田阙在最后不敌之时,让燕姗姗挡罪,自己私放人质,保住退路。他入郯军后在万仙阵伏击天子,差点改写乾坤。大曦末路,他随手取了王郯兄弟首级,归顺盛廷。天子心存余悸,未予重用,田阙毒害昔日同门,逼江粼月伏罪入狱,用擒获一翼遮天的功劳为前程垫脚。如此阴险之徒,防不胜防,你既然万幸发现了毒针,何不趁此机会,顺藤摸瓜,将田阙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