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致远确实已经无可救药了，他现在什么都听不下去，一个人又是发笑又是自言自语，半晌才重新抬起眼：“你以为你很大义，你以为所有人真的希望这药被扫除干净？你以为你能抓得完，抓完了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死。”
而后他露出一个讽刺而无力的笑：“你以为这样的人只有极少数，你以为你看透了全局，你以为一切这样简单，你错了，王爷，你太自以为是了。”
他的声音像是将死之人的遗言一样沉闷，带着死气的叹息，又有几分轻蔑：“如我这般的，生活在阴沟里的人数不胜数，王爷你还是看得太窄了，你去西坊最后面的巷子里看看，就会明白。”
说完他便闭上眼，像是在认真享受还未逝去的余韵，久久无声。
徐延亭看了他许久，没有再问，江熹微道：“走吧。”
“等天亮了，我们去西坊。”徐延亭说。
牢里的人似乎发出了一声哼笑。
两人从关高致远的牢房离开，极窄的过道光线昏暗，江熹微走在前头，看不到徐延亭什么神色。
她心想刚才高致远那话应该是真的，西坊里或许真的还有不少他那样的人。
可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必须把这件事查到底。
“对了，我觉得黑袍人应该和极乐楼没什么关系，否则不会把指环留下，让我们查的。”
“他甚至有可能时刻在暗处看着我们。”徐延亭则说，“或许，他也想查暗坊。”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走出了一段路，前面一间牢房里忽然伸出两只手上下挥动着：“大小姐，官爷，你们这么晚了是来看我的吗？”
江熹微失笑，暂时将其余事情抛在脑后，信步走过去：“怎么，大晚上的不睡觉，等着我们探监？”
吴仁喜网外头张望了两下：“我是听到动静被吵醒的，那里面关的什么人啊，闹得那么大声。”
“不可说。”江熹微摇头，“再问把你关到一起去。”
他立马捂住嘴做了个封口的动作，又小心地问：“那个，大小姐你看我也被关了这么久了，说真的，什么时候放我出去啊，之前你们问的问题我可都有全力配合啊，没有一个字撒谎，其他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这么关下去也不是办法啊，我都要憋死了，这两天愁得我吃不下饭。”他直跟江熹微诉苦，说着又看了看没什么表示的徐延亭，“官爷你看看我最近都瘦了。”
“瘦了？”江熹微挑眉。
“真的瘦了，你看你看。”他说着站远了两步，扯着自己空荡荡的囚服，“这衣服穿着都漏风，可冷得很。”
“你本来就瘦，再瘦就真成竹竿。”江熹微一边说一边打量他，吴仁喜以为有戏，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她又说，“那可不行，到时候你直接跟这里钻出来越狱了怎么办。”
吴仁喜张着嘴，有点僵硬，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那边江熹微正偏头对徐延亭认真地说：“这间牢房以后吩咐人看牢了，弄不好他真的跑了。”
吴仁喜立马苦着脸：“大小姐你可不能这样。”
江熹微觉得有趣，看了他一眼：“真想出去？”
“真的想，做梦都在想。”吴仁喜点头如捣蒜。
“可不管你关在这里的时间长久，外面的账你还是要还的，追债的人也照样追，不会因为许久不见就手下留情的。”这吴仁喜明显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江熹微准备吓吓他，让他歇了那颗出去的心。
“你要是现在出去了，指不定外面就有人等着你，你前脚刚出大理寺，后脚就让人给砍了。”说着，指了指高致远那个方向，“你刚刚不是也听到了吗，就是吵得最大声那边，那里面关的就是极乐赌坊最近追债砍死了人的打手，现场血流成河。”
吴仁喜一听到这里浑身就是一个激灵，脖子一缩直摇头：“算了，我不出去了，大牢里也挺好的。”
“你要是还不信的话，我可以带你过去看看。”江熹微偏偏又说。
“我信！”
等到两人离开大理寺，远处已起天光，像是快要天亮了，路上的风格外的冷。
想到刚才大牢里吴仁喜的事，江熹微忍不住笑道：“王爷你说，为什么暗坊没把千金散卖给他，他也赌了二十多年了，绝对够资格。”
“大概只有一个原因。”
“愿闻其详。”
“穷。”
顿时江熹微恍然大悟，大概真的是因为他穷，他还不是一般的穷，他穷到欠了那么多赌债没还，而且他嗜赌如命，若真有钱不一定会买千金散，但一定会第一时间去赌。
千金散没卖给他是正确的。
这个原因却让江熹微有些哭笑不得，摇头直叹吴仁喜不争气，说要是也卖给了他，多少他知道点什么，会早些说出来。
当然这只是开玩笑，千金散能少卖给一个人，少扩散一点，是幸事。
天明之后，两人一起去了西坊。
西坊占了京城西边的一个大角，虽然破败，但是占地确也是真的不小，最外层还好些，越是往里，越是让人觉得这里破败脏乱。
江熹微之前住的地方比较靠外，也没有去过里面，这回跟着徐延亭往里走，才看清了里面的景象。
可以说是震撼又揪心。
她原本以为外面已经够让人觉得这里世间贫苦也不过如此，等真的到了里面才发现自己错了，里面更甚，似乎也更多藏在肮脏里的秘密。
因为是清晨，所以路上稀稀落落的人很少，每个忽然出现的人都像是行尸走肉一样，无所事事，身上裹着破烂的衣裳，满是诧异的看着两个突兀的人。
这里的房子更破，或者只能称之为风雨都挡不住的破棚子，还有些难闻的味道从路边散出。
“西坊已经存在百年，朝廷管不了这里的。”徐延亭面上倒是没有多大的变化，但也叹了一声。
或许对于这里，除了叹息已经没有别的可以表示。
而两人来到了最后面的一条阴暗小巷，这里是西坊的最深处，也是最少为人所见的死寂。
江熹微起初都觉得这里不可能有人住，高致远不会是骗他们的吧，这里明明没有一个人。
“那边。”徐延亭看了一会，带着江熹微走入了一条极为狭窄的小道，这小道又长又曲折，七拐八弯的，江熹微慢慢听到了人声。
而后小道尽头，面前豁然开朗，却又让人觉得震惊。
这里像是一个大宅院，一间一间歪斜的屋子互相挤压着，中间是一片较大的空地，但里面堆满了各种杂物，有几个小孩子在里面翻找着什么。
还有一些人或躺或靠墙坐在门都没有的屋子里，京城里新年过后的生机丝感毫没有蔓延到这里来，这里死气沉沉得让人觉得压抑。
那边一阵吵闹动静，原来是有人倒在地上翻着白眼不停抽搐，其他人习以为常一样冷漠看都没有多看一眼，但是江熹微和徐延亭却看得清清楚楚，那人的样子明显就是犯瘾了。
有女人从屋内跌跌撞撞的冲出来，拿着绳子把他绑了，在边上看他一边痛苦挣扎一边搂着瑟瑟发抖的孩子哭泣，这就是服用千金散的家庭。
江熹微注意到，院子里还有其他人在明目张胆的吃千金散，整个人飘飘欲仙似的开始脱身上厚重的衣裳散热。
其他所有人都是无精打采的，枯槁得像是深病的人，这里的所有人都已经病入膏肓了，还有些力气大，就拿着破碗出去乞讨。
很容易想象他们拿到乞讨的钱，就会立刻迫不及待去买那些具有致命吸引的白色粉末。
“高致远说的都是真的。”置身于这里，整个人都好像要被拖入那种无力感中，她斟酌了一会言辞，才说，“我很难想象，世上会有这样的地方。”
不下泥潭，不谈疾苦，她以为自己看得已经够多了，原来是还不够的，至少看大这些，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内心。
那边还另有一条小路，江熹微想仔细看看这里到底还有多少这样的家庭，于是和徐延亭一道走去。
一路上，越来越多服用千金散的人瘦骨如柴的人出现，四周变得吵闹，痛苦的哭叫声，孩童的啼哭声，尖叫打砸怒骂声不绝于耳。
年轻人不像是年轻人，而且这里还有很多小孩和老年人，都是一脸无助而麻木。
前面忽然响起一个小女孩惨烈的哭声，等到走近了些，江熹微才看到她的面前躺着一个浑身溃烂的女人，她还有一点意识，于是用仅剩的力气痛苦呻吟。
小女孩守在她身边哭，不断用发黄的帕子给她擦身上流出的脓水。
当小女孩看到了过来的两人后，赶紧起身跑过来，哭着扯着江熹微的衣袖道：“求求你们给我钱，行行好，我阿娘病了，她要吃药。”
江熹微落在她头顶的手僵了一下，最后还是落下，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她的阿娘已经没救了，而且就算是有钱他也买不来药。
书上也有记载过，千金散服用过多，除了枯槁体虚，也有浑身溃烂而死之险。
与其说是他们奉为神明的救命药，不如说是谋财害命的致命毒药。
这里如同这个小女孩这样的孩子还不在少数，他们吃不饱穿不暖，从小就要看着自己至亲的人在毒瘾里痛苦挣扎，直到那些人都死去，剩下他们麻木地继续活着。
“这些孩子……很可怜。”除了说“可怜”，似乎没有别的话来形容了。
这条黑色产业链到底有多长，又祸害了多少人，或许真相远比他们想的要可怕，江熹微的眼神深了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