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格外湛蓝,碧空如洗,风过万里也未现其形,府城人的心上却蒙着一层阴霾。
安平自南门入城以后,听到最多的便是听雨阁门前高挂着的尸体。他皱着眉,径直往城西走去。
平民对厮杀有着本能惧怕的同时,又抱有极大的好奇。这种恐怖而刺激的场景给他们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新奇体验,即便只是远远的围观,都能让他们感觉自己的人生也变得丰满了许多。倘若再能和身边一群素不相识的人的进行一场发挥自己最大想象限度的讨论,并且发表了引发众人赞同的个人观点,他们都能感觉自己有了足够傲视群雄,睥睨天下的资本,生活疾苦在这一瞬也就变得不再重要了。
听雨阁四周的街道围满了这样的人,他们此时也顾不得生计,生怕自己错过了一场盛世好戏。安平混在人群中,在一个能够看清尸体面容的范围里停了下来。他压了压刘建的手臂,用一种极度复杂的眼神看了看他。刘建眼眶通红的和他对视着,片刻过后,终究是软了下来,放下提起的长剑,长嘘一口,忽而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无力的站到了一边。
安平又将目光转到高挂的尸体上。他们被一圈一圈的粗绳牢牢的捆在柱子上,发髻高高盘在头顶,精心处理过的面容完完整整的坦露出来,毫无血色的脸颊在烈阳下显得愈发的惨白。隐隐能见到几只蚊蝇在他们身边飞舞盘亘着。
他的心情是悲怆的,是凄凉的,是无可名状的拥堵,亦是歇斯底里的怒狂。这一切都是他的因果所致。或许是第一次见到同门因他而死,尸身还要遭受如此恶劣的鞭挞与羞辱,这让他一时有些迷茫,也让他心生动摇。他其实杀过不少人,也知道深处江湖,生死无常,他从来就不是心慈手软之人,他知道这条路走下去,眼前这一切其实算不得什么,会有更多的杀戮,会结更多的仇怨,也会有更惨烈的场面等着他去亲历。但他就是难过,就是悲伤,就是无法释怀。
徐不归将这二人的情绪都看在了眼里,摇摇头,戳了戳发愣的安平,随意问道:“你还在等什么呢?”见对方没有搭理自己,他叹了一口气,折扇打开,拂面轻摇了一下,整个人竟飞身跃起,朝着听雨阁扑了过去。
围观的人们呆愣的目光统一整齐的从尸体转移到他身上,嘴里还不忘发出哇的声音。在此起彼伏的声音巨浪烘托之下,徐不归的折扇已经从柱子中间滑过,挂着尸身的上半段轰然向院外倒去,残留一群蚊蝇在扑腾。
他脚尖轻点听雨阁的门檐,一身白色长袍如青松般笔直向着虚空冲天而起,就见他跃到正在倒落的长杆上方,折扇左右挥动,在绳索齐齐断裂之后迅速抓住两具尸体,踩着向下跌落的柱子,往府衙的方向飞去。
客栈二楼的窗户后面站着两人,在徐不归抓着尸体远遁后,一人谦恭说道:“大人,大鱼上钩了。”
那人望向徐不归出现的地方,尽管人群早已躲瘟神一般的散到了别处,但他真正想看到的两道身影已经消失了,他嘴角微微一扬,轻笑一声:“真正的好戏开始了。”
在围观群众看来,府衙是他们的禁地。热闹要看,敬畏却不敢丢,这是从小就深种在他们骨子里的东西,或许他们中有很多人可以勇敢的直面死亡,却无人敢挑衅天威。对于绝大多数普通老百姓而言,皇权离他们太远,在他们眼中,府衙就是他们的天,是他们得以苟且的根本。
徐不归似乎也深知这一点,
所以当他跃上府衙上空时,很轻易的就在纵横交错的街道里找好了退路。
柱子落地,人群哄退,好戏既已落幕,生活就该要继续了。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好像这半日并未真正发生过什么,又好似时间过快的就冲淡了惊奇。
前后六道人影出现在了城南的一座僻静的院子里。徐不归放下两具尸体,折扇扑打着长袍,合上后识趣的退到了一旁。他的闲事已经管完,余下的事情自然有人接手了,比如那出现的第六道身影。
她对着徐不归拱手道谢,然后拿出两张白布,盖向尸体。白布拉到脖子上时,刘建走了上来,接过一张。她停顿了一下,坚定又凄凉的说道:“我会为你们报仇的。”
安平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心情已趋于平复。等白布完全没过身体时,他躬身祭礼,而后对着另一道身影拱手道:“对不起。”
那身影来到近前,看了一眼徐不归,然后朝着安平跪拜了下去:“小少爷,是凤年无能。”
刘建此时也恢复了镇定神态,走过来扶起凤年,问她道:“可有地方下葬?”
凤年摇摇头,转头看着白布,过了半晌,她咬牙道:“连着这院子,一同烧了吧。”
徐不归站起身,摇头晃脑的向他们走来,看着安平的脸,又忍不住生出嫉妒来,他摸摸自己的腹部说道:“赶快动手吧,今晚的饭,也该管了吧?”
安平突然将长剑抱于胸口,冷冷的问道:“你到底是谁?”
徐不归对他骤变的态度毫不在意,轻摇折扇,晃悠悠的说唱道:“我本是无忧少年郎,奈何那清寡秋意最弄人,十万铁蹄践踏过,一夕便是天人永相隔,永相隔。”
唱罢飘身而起,留声道:“走马街,江月楼,记得来付酒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