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道:“阿姊何必亲自去找太子,只消与王后说一声就行,王后一向善解人意,她一定能够帮你办妥这件事。133txt.”
芈姝眼睛一亮道:“果然我知道找你出主意最好不过了,我现在就去找王后——”
芈姝说着便要冲出去,芈月忙劝住她道:“阿姊,如今天已经黑了,不如明日再寻王后去。”
劝好了芈姝,两人方告辞而出,换了丝履,一路皆是默默无语,直走到回廊分手处,芈茵方复杂地看了一眼芈月道:“九妹妹果真是聪明能干,这不消半天,便已经替姝妹想出了主意!”
芈月微笑道:“怎么比得上茵姊您深谋远虑,想得长远呢!”
芈茵扯了扯嘴角,扭头而去。
见芈茵走远了,芈月的脸方沉了下来。芈茵今日挑唆芈姝去追求黄歇,必有图谋。芈月虑的却是,芈茵自己图谋失败,倒也罢了,但很显然如今她三人一同居住,若是当真发生了什么事,就怕会连累到自己身上。
她长叹一声,抬头看着廊外月色,如今正是最关键的时候。她在这禁中熬了三年,忍了三年,就是希望能够逃脱这个禁宫。
如今,芈戎未封,她未嫁,这两件事,万不能行差踏错,否则就将影响她们姐弟这一生。
次日一早,芈姝便急急起身,要往南后所居的渐台行去,甚至连芈茵和芈月也不曾叫上。
南后本宠冠后宫,无奈年岁渐长,一次难产后身体又开始日渐衰弱,夫人郑袖便成了楚王槐的新宠。而南后这些年来,甚至不得已要将部分宫务交于夫人郑袖代劳。
郑袖夫人亦生一子公子兰,这几年也渐渐长大,甚得楚王槐钟爱。郑袖于是在楚王槐面前不断进谗,使得太子横渐被疏远。
郑袖的野心,真是楚宫皆知。但南后虽然一直在生病,却一直拖着,且经常会弄出一些事情,教楚王槐记起当日恩爱,这些年竟成了相持不下的状态。
这日见芈姝急急而来,说了这些话,南后便沉默了。
芈姝等了好一会儿,但见南后只是不住低咳,心中有些急燥:“嫂嫂,您倒说说话啊,此事可行否?”
南后见芈姝着急,面露为难之色,好一会儿才笑道:“妹妹要做什么事,哪有不行的。回头我就安排去,必让妹妹满意。”
若是个机灵的,只怕要问一问南后是否有隐情,芈姝却从来是个娇纵的,她才不管人家为不为难,只要结果便是,一听就大喜道:“多谢嫂嫂,我就知道嫂嫂待我最好了。”
南后见了她如此活泼,也笑了笑道:“妹妹近日可是在学琴,我听说女师夸奖妹妹极有天赋呢!”
芈姝听了顿时有些得意,又有些害羞地谦辞道:“我才刚学呢,嫂嫂夸奖了。”
南后道:“正好我这里有一具旧琴,妹妹若不嫌弃,就赠与妹妹练手。”这边便吩咐心腹侍女道:“采芹,你去把我的琴拿来。”
芈姝也不以为意,楚宫之中,什么好东西没有。直到采芹小心翼翼地捧了一具古琴上来,递与芈姝,芈姝见上面镏着两个小字,细辨了一下,这才惊道:“‘绕梁’,嫂嫂,这是绕梁琴?”
南后苍白的脸上微露笑意道:“我就晓得妹妹是识琴之人,这琴与妹妹,也不枉了。”
所谓“绕梁”之琴,传说为韩娥所有,她途经齐国时断了钱粮,只得弹琴卖唱,结果余音袅袅,绕梁三日而不绝。自此绕梁琴便成为传说。芈姝倒不想竟能见到此琴,喜不自胜,道:“嫂嫂这琴从何而来?”
南后道:“韩娥死后,此琴落入宋国大夫华元的手中,为解大楚兵困宋国之危,华元就把此琴献与先庄王。传说先庄王得此琴后,爱不释手,因抚琴而七日不朝,夫人樊姬相劝,这才将此琴封于库中。当年我初嫁之时,因喜欢抚琴,大王陪我到平府去寻琴,方见此物。又得了父王的恩准,这才将此琴赐于我。”
芈姝轻试了几个音。这琴封存了多年,外表虽然有损,木质却是不变,一弹便能引发清越的空腔共鸣之声,却是极为难得。当年南后初用,换上丝弦一弹,便惊为仙音。这些年又是常常弹奏,将音色融炼得更加圆熟明亮,吟揉绰注间仿佛自带埙笛伴奏,因此芈姝稍一试便爱不释手,这边还要客气两句道:“既是王兄送与嫂嫂的,我如何能要!”
南后笑道:“我病了许久,这琴也空置了许久。父王既许此琴出库,也是不忍良琴蒙尘。如果我让此琴空置,也是罪过,能为此琴寻一个更合适的主人,才不枉我与它相伴一场。我们都是自家人,还请妹妹不要再推辞才是!”
芈姝高兴地坐正,轻抚了一曲古乐《承云》,相传这是周穆王所奏之曲,她因初学,便来试手。这一弹奏,越发觉得此琴实不枉楚庄王七日罢朝的传闻,素日她用的也是极有名的琴,同样的手式,弹出的音色回响之淳厚,余味之清远,竟远不如此琴。
一曲毕,芈姝恋恋不舍,叹道:“抚了此琴,我素日那些琴,都好拿去当柴烧了。”
南后也闭目倾听,好半日,才叹道:“多谢妹妹,我自卧病以来,久不闻雅乐矣!今日得妹妹一曲,清心涤尘,邪气尽去,实是胜过十剂汤药。”
芈姝红了脸,她自知琴艺还差了很远,听得南后这般赞美,纵是她自幼受人奉承已惯,也不禁有些汗颜,道:“嫂嫂谬奖了,我琴艺实在与嫂嫂差得太远。”
南后正色道:“琴乃心声,高明与否,不在艺而在心。妹妹心地纯净,灵气极高,手法不过是末技,多练练就行了,可似妹妹这样的天份,却是极少见的。”
南后能够独宠后宫这么多年,心术又岂是一般人能比,她这般正色而言,直教芈姝心中飘飘然上了半天高。她小心翼翼地将琴交于侍女珍珠收于琴奁之内,才道:“多谢嫂嫂了。”
南后轻咳两声,道:“妹妹方才拜托之事,我便交与太子横去办便事,总教妹妹如愿。”
芈姝笑开了花道:“嫂嫂真是好人。”
南后却又道:“我倒有件事想烦劳妹妹……”
芈姝忙道:“嫂嫂有事,但请吩咐。”
南后又咳了两声,才道:“你知道我这病时好时坏的,也没多少机会在母后面前尽孝心。我有心想让太子代我多在母后跟前服侍尽孝,只不知道母后允否?”
芈姝忙笑道:“这是好事,母后岂有不允之理?”
南后道:“我怕母后爱清静,不欲令人打拢……”
芈姝道:“才不呢,母后最爱热闹,最喜儿孙绕膝,太子代母尽孝,母后岂有不喜之理。”
南后又道:“太子年纪也渐大了,正应择淑女为配,可恨我这些年身子越发不成了,还烦请妹妹代我向母后进言,请母后为太子择淑女为配。”
芈姝眼睛一亮,她是楚威后幼女,岂有不知楚威后为人的,如今楚威后身为母后,许多事退居在后,不便插手,但若是能够将第三代太子妇的人选交与她来决定,她岂有不愿之理。当下便问道:“嫂嫂可是当真?”
南后道:“自然是当真的,就恐太累着母后了。”
芈姝忙道:“不累不累,母后如今正嫌无事呢。”
南后感激地笑了笑道:“多谢妹妹替太子尽心,妹妹以后若有什么事要让人在宫外办的,也尽可交与太子,就当他孝敬你这个姑母可好。”
芈姝正中下怀,也不推辞,笑道:“嫂嫂真是知我心意。”
南后道:“一家子共处了这么些年,原就应该互助互爱啊。”
芈姝道笑道:“如此,我就一并谢过嫂嫂。”她见南后面露疲惫之色,也不便久留,当下心愿已足,便告辞出去了。
见芈姝去了,南后强撑着的精神顿时塌了下去,整个人连凭几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席上。
采芹连忙扶着南后躺下,心疼地道:“王后太伤神了。”
南后轻咳着道:“可值得,不是吗?咳咳……”
采芹忙抚着南后背部,又让她饮下苦涩的药汁。好半日,南后才渐提起一点神来,对采芹道:“你去高唐台查查,是谁向姝妹提此议的,我当真要好好谢谢她才是。”
采芹也点头道:“是啊,此事既向王后示了警,又让王后和太子有交好八公主的机会,实是难得。只是……王后,当真要将太子妇的人选,交与威后?”
南后面露哀伤之色,叹道:“我这身子,只有你是最知道的,如今强撑了这些年,早已经耗空了。”
采芹劝道:“奴早劝过王后,有些场合,便是告病又能如何?偏王后不听,事事强撑。若是多多休养,何至今日。”
南后看了采芹一眼,摇头道:“你如何能够明白,有些事,我便知道是郑袖有意生事,让我伤身,我却不能不去应付,不去强撑。否则,便不是郑袖等着我病死,而是我要活生生地被郑袖赶出这渐台了。”
采芹受了惊吓,道:“何至于此!”
南后摇头道:“这些年,我处处压着郑袖一头,教她百般智计,亦无所用。她如今也只有趁乱生事,耗我心神这等能耐了。我不得不应付,可我的身子,只怕撑不过多久了。只恐我身死之后,郑袖要夺我儿的太子之位。”
采芹道:“如今王后令太子亲近威后和八公主,只要太子得到威后的支持,大王又是个耳根子软的人,郑袖一人,可掀不起风浪来。”
南后想了想,轻咳道:“得让母后知道,有人在算计妹妹,咳咳……”
采芹露出会意的微笑道:“是。奴婢一定会让人把这件事传到威后耳中的……”
南后想了想,又摇头道:“不急,等少司命祭以后再说。”
采芹不解地道:“这……”
南后冷笑道:“这等事,关系姝妹的终身,威后自然是要未雨绸缪。可是……”她冷笑道:“若是风平浪静,又有什么意思呢?事情闹大了,她们的罪过才大!”
采芹深为佩服道:“王后高明。”
南后微笑道:“先落她一个前科,日后若出什么事,她都脱不了干系。我活着,她当不上王后,我死了,我儿的太子位,她也一样动摇不得。”
第十七章摽有梅
芈姝自然是不知道,在她一点少女心想要做些浪漫事的背后,会有如此多的勾心斗角之事。她高高兴兴地回到高唐台,与芈月说了南后答应之事,又展示绕梁琴与芈月看。芈月与芈茵被迫欣赏了半日她初学的琴曲,心中却是转了半天的念头,暂且不提。
过得数日,她便借着去探望弟弟芈戎的名义去了泮宫,又与黄歇相约,将此事说了出来,问:“你说七姊姊挑拨八姊姊去打你主意,会是什么暗藏的心思?”
黄歇便想起一事来,道:“我想起来了,前几日秦国遣使到郢都面见大王,说秦王驷的王后新死了一年多了,要求娶楚公主为继后。”
芈月道:“想必是秦国知道我们六国结盟共谋秦国,所以坐不住了,想借联姻之际,分化诸侯。且此番五国使臣齐会郢都,想是有几个国家也想与我们楚国联姻。”
黄歇点头道:“正是。”
芈月问道:“我们且分析看看,会有哪些国家的求亲,会是七姊姊的目标?”
黄歇数着诸侯道:“若论其余六国,数燕国的太子哙、魏国的太子遫、赵国的赵侯雍皆在适婚年纪。”他再数道:“韩侯已婚,齐王年老而齐太子已婚,皆不适合。”
芈月心中暗叹,大公主姮便是嫁给了齐王辟疆。纵然这齐王辟疆于列国之中,有英明之称,建稷下学宫,招天下群贤,可终究是英雄已老,芈姮嫁过去亦只是为继后,且太子早立,不过是与齐国拉拢了关系,但于芈姮来说,却是半点前途也无。身为王家女儿,便纵使你在闺中千般娇宠,当真要出嫁的时候,亦是身不由己。
当下便也道:“燕国太远且暗弱,魏国盛极而衰,而且求婚的是太子,皆不如直接嫁给诸侯王有利,那看起来最适合的人选应该是赵侯雍了。我听说赵侯雍十五岁继位,如今也才二十多岁,且赵国都城邯郸又是出名的繁华绮丽。听说燕国有人慕邯郸人的步态优美,结果邯郸人的风范没学到,倒把自己怎么走路给忘记了,只好爬着回家。这邯郸学步虽是一则笑话,但也可见赵人风姿之美。”
黄歇也道:“不错,可赵侯雍条件太好,他虽是最适合的人选,但列国公主倾慕他的也不在少数。且听说他近年宠幸一个美女吴娃,打算立吴娃为正室。赵侯虽好,但若根本无意求婚楚国,也是枉然。”
芈月道:“所以,秦国也想求娶公主?”
黄歇点头道:“因此秦国想抢先在五国使臣到来之前,抢先求婚,相比之下未必没有胜算。我听说近日秦国已经派人在后宫游说了,你可知道?”
芈月道:“怪不得这几日七姊姊老是在我们面前说秦国如何可怕,还说如果嫁到秦国去,不如直接跳了汩罗江。”
黄歇领悟道:“你的意思是……”
芈月道:“我记得她以前就说过,我跟她都是庶出,但是同人不同命。我不想为媵,她更不想为媵。”
黄歇道:“你是说,七公主故意煽动八公主喜欢我,是因为知道了秦王要来求亲的事?”
芈月道:“不错,到时大王应下秦国亲事,八姊姊若心有所属,一定会不愿意。听说秦王已经三十多岁了,嫁给一个年纪这么大的男人,还是嫁到那种虎狼之地,如果再有人煽风点火,八阿姊一定会不愿意嫁。到时候大王为了不失信于秦国,就有可能将七姊姊作为嫡女嫁到秦国去……”
黄歇听了这番话,也有些心寒,道:“她一个小姑娘,居然会这样工于心计?”
芈月提醒道:“你莫要忘记郑袖夫人初入宫的时候,跟她现在的年纪也差不多。才用了几年时间,就踩下诸多美人,成为宫中第一宠妃。连王后这样厉害的人,也不得不避其锋芒,身体也弄得日渐衰弱。”
黄歇却问道:“你在宫中,可知王后的病是真的还是假的?”
芈月问道:“为何有此一问?”
黄歇道:“我看太子为此一直忧心忡忡,才十几岁的人,连个笑容都不容易见到。”说罢,也叹息一声道:“人人都道王家好,可真正身为权势中心的人,有时候也未必见得便是真好。”
芈月也低低一叹道:“是啊,可若是没有权势,便会更加惨淡。说起来,你是黄国的后裔,我生母是向国的后裔,说起来都是末世王族,可她命若蝼蚁,你也要随侍太子身边,你又何曾不是才十几岁的人,为自家操完了心,还要为他操心……”
黄歇也叹息了道:“大争之世,只有弱与强,何来对与错?在这个世界上隔三岔五的争战中,随时可能有千百条人命死去,甚至是整个国家的灭亡。黄国向国之灭,又何尝不是楚国之鉴呢。我与太子相伴多年,见着他的痛苦,也是怜他的不易。”
芈月轻叹道:“是啊,大争之世,人人不易。便如王后这般权倾后宫者,亦是处处不易。女医挚说,她活不了三五年了。所以郑袖才会跟七姊姊合作,教她如此这般,登上秦王王后的宝座。若是她背后有强秦支持,若要夺嫡,也未必不可能。”
黄歇长叹道:“秦人若得了这种机会,岂有不插手的,他们可不管谁得宠,谁上位,只要能够乱我楚国,想必秦人是高兴得很。”
芈月冷笑道:“可王后之前也专宠多年,能够让自己成为王后,让儿子成为太子,她也绝对不简单。”
黄歇点头道:“所以八公主问你意见的时候,你叫她找王后?”
芈月点头道:“她让八姊姊来问我讨主意,为的就是以防将来八姊姊闹事的时候,威后问责,就让我背这个黑锅。哼,她与郑袖勾结,我就让八姊姊把这件事捅到王后那里去,到时候王后与郑袖斗法,七姊姊想坐享其成就难了。”
黄歇也笑了道:“那我也可以避过一劫了?”
芈月扑哧一笑,戏谑道:“我八姊姊可是嫡公主,有倾国之色,有倾城之陪嫁,你当真舍得错过这次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