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完结

  毅凡走之后的第二天,微婉对怡风这样说:“我决定找份工作,这样就可以养活自己,不用家里养我,我也就不用去巴黎了。paopaozww.”

  怡风想也没想就回她:“你被认可的学历,大概是中学学历,可能连中学学历都不算哎。我不知道大陆认不认你的homeschool课程……”

  微婉蔫了,恨恨地嘟囔:“可从来没人告诉过我,在中国是要考大学的。”

  十八年以来她都是姐姐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本来她觉得,只要努力地学习姐姐就不会错,可如今看来,这却是最大的错。如果在一开始的时候,你就选错了方向,那么即使你努力了,错的依旧还是错的,甚至会连希望也是错的。如果你因此而有了安逸轻松的错觉,那么这绝绝对对是更错的。哥哥的意思非常清楚,如果她不去巴黎,住在规定的地方,读规定的学校,那么就算她在这里饿死,家里也不会再为她出一分钱的。

  “我就不懂你为什么不去巴黎念书呢?我下个月回纽约,这里还有什么人能让你留下?”

  “毅凡啊。”

  “那你跟他走啊。”

  “那也……太麻烦他了吧。”

  “虚伪至死啊你。”

  易微婉一向不会对事情严肃认真地担心超过半个小时。

  她在经过了最初的沮丧后,这事马上就转变成了不可思议的历险。“我要找工作”这五个字,让她新鲜得喜不自禁。据说人在被虐后或多或少都有快感。她的快感就是,十几年后自己终于换了一种模式生活,真是太刺激了。在指责了她以后,怡风也被她的热情所感染,开始专心地帮她思考可以做的工作。不学无术的易微婉小姐,除了还过得去的端正脸蛋和妖娆的身材之外,会做的便是打扮、购物、玩乐和社交。另外,她会讲英语、法语、意语,还有一些别的。

  她没有深度,从不多想,却也因此而招人喜欢。她能在姐姐汪凌茜身边健康地长大,这意味着她对名流的怪脾气有着超高的忍耐力。她有跟各种名模影星打交道的经历,那些名模影星一半是姐姐的派对咖,一半是毅凡的前女友。她有个曾是传奇巨星的生母,她一生下,虽被剪断脐带,但是剪不断的是她与演艺圈的纽带。

  怡风建议:“这么说,你是很适合去那些商业电影里演花瓶角色啊。”

  “你想什么呢!”她咬扁齿间的吸管,“我适合做的是艺人助理!”

  之后,她便开始催促怡风翻开手机通讯录,怡风能说得上话的,一概让她打过去问是否需要艺人助理。她自己是不敢打的,电话是汤毅凡暂借给她用的,她可不想在他手机里留下这些绝望的呼叫记录。

  老天助她,也是怡风这个念戏剧文学的姑娘巧舌如簧,在m1nt打烊之前,怡风成功地将她推销了出去。对方是个半过气的男星,年近三十,几年前与一个半红不黑的女演员闪婚,后者没多久便将他吸空,随后将他一脚踹开,嫁了个洋鬼子。最近他拼命求上位,如今也颇有成效,拍了一部大热的电视剧,重新回到了公众的视野中。怡风从前跟他一起玩过几次,他虽然并不聪明,但演技很好,而且最重要的是人品佳。他这么爽快地一口答应给她,她有些喜出望外。

  那晚她和怡风点的酒是“绝对惊奇”,absolutwonder,果然生活就这么惊奇!

  怡风忍不住地警告她:“这个人哪,我听说他最近想乘胜追击,搞出绯闻攻势来宣传新剧,说不定他就瞧上了汪家的千金,我怕有诈。”

  “怡风你也不是没见过他,胆小的很,他不敢怎么样的。”

  这时侍者拿了账单过来,习惯性地递给了微婉。她愣住了,幸而怡风机灵,马上接了过去,掏包取卡。在侍者奇怪的目光下,微婉尴尬地无地自容,好像全世界都还有这样的记忆,无论是谁的场子,易微婉总是豪爽给钱的那个方,可她现在再也不是了。

  几周后,怡风离开上海的时候,微婉的助理业务已经干得有声有色。虽说人人都认为服务业从业者理应细心到位,被人打骂不还手都是天经地义的事,但若是换了他们自己去做服务业,怕是他们会对顾客们咬牙切齿地诅咒,就好像自己不曾是这作威作福人中的一个似的。所谓的助理即是明星的保姆,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待命,没有上下班之说,而微婉还多了另一种麻烦。

  “vivien?”在各种场子里见到易微婉都是正常的事,但见她提着大小包包跟在人后面,不停地接电话递电话,时而还端着热咖啡一路狂奔时,他们便觉得不正常了。

  她想了想,几个月前的吵闹和出走一直是个被保护得很好的秘密,家里不希望外人知道,于是她逢人只说,夏天无聊,想找点事做。其实她的新老板是知道些什么的,时不时地以同情的眼光瞥她。他还跟从前一样,心好。他坐在弹簧椅中,见她站在一边还会不好意思,便别扭地起身让座;有时夜戏出的早,大伙一起出了横店就去m1nt,每天轮番着装醉:“今天老大请客!”他也就讪讪地笑着,乖乖地掏腰包请客。他们去的常常不是低消费的地方,人多就更不好应付。微婉每每觉得他太好欺负,想替他回过去,却被他拉住。他低着个头说:“别别,他们也都很辛苦。”

  越好欺负就越容易被人欺负,世界对待好人就如同嫖客对待妓女,开始还带个虚伪的面皮,可后来,就越发地什么都不顾了。

  习远啊习远。习远是他的名字,在外面人看来他是高高在上的明星,可他并不富裕,他赚到的钱大多被经纪公司榨了去。他家里还有一个四岁的女儿,在他那三流女演员前妻跟鬼佬跑掉后,他一个人在辛苦地抚养她。他学历亦只有中学学历,拍古装剧时因为念错太多字而被网友大肆地嘲笑。这次拍的又是古装剧,他偷偷塞了一本便携式的新华字典在身上,趁人不注意时就拿出来,迅速地查出某个字的读音,标在剧本上,然后再把字典小心翼翼地塞回去。

  “这字典是1998年版的。这几年,好像很多字都调整了读音。”这些事瞒得过别人,却逃不过助理vivien的眼睛。

  当年汤毅凡高考的时候,她也往他身边凑过,她特喜欢看他做语文选择题。他低着头写字,她就数他的睫毛,到最后她倒先睡着了,于是他也学习不下去了,赶她去睡觉。

  那厮有两个变态的爱好——背新华字典和写gre作文。当然,如果不是他,她根本不知道这两个是什么东西。

  “那怎么办?”习远着急了,“你……你帮我看看。”

  微婉于是接过他已经深耕过的剧本:“其实我也不是很懂。”她说得很心虚,因为她的语文水平并不比他高,“嗨,管它呢。谁都不是完美的,你演技好他们不看,一两个字念错他们倒抓住不放了。这些人闲着无聊,你就让他们讲去好了,干吗在意。”

  习远默不作声几秒钟,让她将手机递给他。他操作iphone并不熟练,大多功能也是闲置着,但圈内人人都用,他只好也跟着用。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她看见主屏和锁屏的壁纸,都是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

  “桃子已经识字了,他们说现在的小孩懂事早,学习能力强,四五岁就会上网了,我不想让她看见那些谩骂我的话,这会让她觉得爸爸是个没用的人。”

  在那之后的某个晚上,汤毅凡会在半夜被电话从梦中吵醒。电话那边的易微婉哑着嗓子问他:“喂,上面一个‘明’下面一个‘空’念什么啊?还有那个缱绻,难道不念缱卷?”

  “……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你快说啊。”夜戏出到这么晚,她有什么办法。

  他给她正确的读音,然后道:“你干什么呢?”

  她已经挂了电话,拿着剧本去找习远。

  父亲。

  现在她知道,作为人类,母亲是不可能雌雄同体孕育她的,所以她是有父亲的。成长过程中她从没见过他,但她不遗憾,因为这样她就可以自由想象他的样子:父亲是个困在荒岛中的人,她曾开着蓝黄两色的小飞机去营救他。看到他的那一刻,她放下了绳梯,焦急却自豪地喊:“爸爸,我来救你了!”在别人看来这只是梦,但她自己确信无疑。每当做一次这样的梦,她都会让亲人脱离了一次险境。世界,就这样被她摆正了。

  对全中国的几亿电视观众来说,习远是个大牌明星;对横店这百号人的剧组来说,他只是个任人欺负的烂好人。他对谁都好,但他对谁都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自己的小女儿。对小女儿来说,他是父亲,如果他被伤害了,他第一时间想的就是,这伤害会不会被牵连到女儿身上?

  微婉仿佛见到了蓝黄两色的小飞机,脱离了梦境,来到了这蚊虫丛生的恶臭片场。她在心底决定,下次出去,她必须为习远出头,绝不让别人再欺负他。

  她的方法很简单——拼酒。你想叫老大买单吗,先跨过老大助理醉倒的躯体再说。虽然剧组不乏战将,但她依然在杀青前的日子中保持了不败的战绩。她的秘诀是什么?那就是喝之前吃饱饭以及只喝一种酒。几番下来,人们也大致明白了vivien的蛮劲,所以不再欺负习远了。

  有人阴阳怪气地道:“老大,你这个助理,还真是很像你女朋友。”

  12

  习远是有女朋友的,这个人人尽知。但从没见她来剧组探过班,直到整部戏杀青。他保密工作做得极好,就连她这个保姆加保镖式的助理,都对他的神秘女友完全不了解,名字、年龄、高矮、胖瘦她一概不知。但剧组显然有人知道他神秘女友的来头,窃窃私语时有只言片语流出来,她只听到他们说“来头好大”,以及“果然复出还是要傍富婆来撑腰的”。当然只要她在场,闲话者们就会马上住口,怕“老大保镖”发飙。

  后来她才知道,见她就住口是另有原因的,而那句“还真是很像你女朋友”,竟也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杀青宴上,习远的神秘女友终于现身。

  她不用怀疑自己看错了,在场的镁光灯都比她更记得来人的大红唇、尖下巴和倾城笑容。怡风那死丫头居然是万灵的先知,又叫她说中了——他重新上位,想找个汪家的千金来炮制绯闻。

  汪家不止她一个千金,但汪家只有一个千金。

  汪凌茜一袭墨绿鱼尾裙,头顶古典云髻,唇线精致,唇色炽艳。她挽着习远的胳膊款款而来,见到微婉愣在前方,汪凌茜一点意外的神色都没有,她朝她招着玉手。

  “婉儿婉儿,快帮我看看裙摆沾灰了没。”

  她和兄姊的重逢,都和平得近乎滑稽。

  汪凌茜的高调现身不仅让媒体笑收惊喜大礼,剧组也是空前地欢呼雀跃起来——大家都知道,这条消息明天会上八卦头条。如此一来,新剧想不抢人眼球都难。当然,汪大小姐方才接受采访时是这样说的:“我与阿远是好朋友啦,大家不要误会。那不是我作为朋友才挺他,他是真的很用心在拍戏哦,到时大家一定要捧场。”

  微婉谢天谢地,她完全没有提见到妹妹一事。

  随后宴上,第一次示众的情侣被取笑打趣是例行公事。汪凌茜也大方应对,不冷面不生怒,被逼急了,她索性一搂身边微婉的肩膀,撒娇耍赖。

  “好啦好啦,有你这个厉害的妹妹在,我们可不敢惹咯。”好事者嬉笑着说。

  姐姐的手没有松开,两人用连体婴的姿势坐了好一会儿,沉默着。

  “这么说,你还在厚颜地到处跟人讲,你是我妹。易微婉,你还可以再无耻一点吗?”

  正如后来习远委婉揭露的真相那样,当初他会爽快地雇用她当助理,也是她姐姐的授命。虽然在赶她去巴黎这件事上,哥哥坚决冷酷,但就连怡风这个外人都知道,汪敬哲是面硬心软,而汪凌茜才是不折不扣的老虎,专门吃人。就算对姐姐的能量她有着十几年的充分认识,她也绝没料到自己接下来受的惩罚将惨绝人寰到什么程度。她没算到的只是,十几年来姐姐慢慢地凌迟她,日子久了她就进入了状态,不再有感觉。但当姐姐下定决心要将她一刀毙命时,她就连呜咽的份儿都没有了,更别说还手了。

  杀青宴结束后是例行公事的afterparty,他们正准备出发,汪凌茜却提议道:“阿远说你们每次都去同一间夜店,好无聊,我们换个地方好不好嘛。”

  习远倒也温柔:“你想去哪里?”

  “有地下游泳池的别墅呀!这个最有趣了。”

  微婉全身一凛,她希望自己是神经过敏。然而姐姐没给男友打电话询问哪里有的时间,她按下了他的手,看向微婉:“婉儿,你怎么做人家助理的?你不是有现成的,怎么都不出声?”

  她斩钉截铁地说谎:“我没有。”

  姐姐露出了饶有趣味的神情,就像她们曾养的那只道貌岸然的苏格兰折耳猫,它在吃掉猎物前总要戏弄一段时间一样,而时间长短则视心情而定。她慢慢张开唇,声音不高但足够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刚好听见:“这倒怪了,我听说,villat现在是你在住着。婉儿你和汤毅凡,倒是一向比跟哥姐更亲。”

  villat有不少人知道,汤毅凡的名字则是全世界都知道。

  “等等,你是说那个,有五米深的地下空间的villat?”

  “汤毅凡的家!?”

  “真的可以去吗?超想去的啊!”

  其实微婉很想说,大名鼎鼎的vt其实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相当于将1号线地铁站多牵出一个路口来,截成封闭空间放在别墅地下罢了……呃,然后再开一个直径十米的天井取光,下设一个她目测不出直径的游泳池。打住吧,那就是个闹鬼的地方而已,只有汤毅凡那样的傻子才会整晚整晚坐在水池边上,等着母亲来看他。

  她轻描淡写地耸耸肩:“我可不知道什么villat。”

  姐姐闻言,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她满意于刚创造出的跃跃欲试的气氛,现在每个人都为可能去传说中的villat玩而兴奋不已,无限期盼地盯住vivien,唯一的不满只在于——vivien是个可耻的骗子。

  汪凌茜笑笑:“那你这些天,住在哪里?据我回忆,你没住在我家里。”

  微婉不假思索地朝习远递去眼神:“还不是看老大了,他哪里有通告,我就睡哪里的沙发。”

  姐姐闻言也转头看习远:“阿远,婉儿这些天,真的这么辛苦,一直风餐露宿?”

  在与习远四目相接的时候,微婉意识到自己选错了同盟。

  不用想,她也知道在她和姐姐之间习远会选谁。上帝知道,同有权势的恶人妥协这件事,比你想象的要难以抗拒得多。果然,习远在汪凌茜咄咄的目光下退缩:“vivien,你……不是也回过几次家的吗?我还送过你一次。那个,古、古北……”

  “就是古北那个!”姐姐跟着叫道,她向后一靠,舒服地摊开手,“果然。”

  微婉死死地咬着牙:“可那是私人住宅。”

  “那又怎样?我敢肯定毅凡给了你所有权力,对那个房子你可以为所欲为。”她环顾四周,女王般地微笑,“得了,这都是朋友,别那么见外,把钥匙交出来吧。”

  “是啊vivien,只是进去玩一下而已,又不会弄坏什么,不要这么小气嘛。”

  “对啊对啊,真的好想进去看看哎,是不是有传说的那么神奇!”

  “参观而已啊,就连总统府,也是许人参观的啊!”

  “既然你和汤毅凡是这么好的朋友,他都给你住了,一定不会介意你带朋友过去的。”

  微婉腾地起身,大概是这么多人在提他,也让她找回了和他在一起时所拥有的勇气和力量。有点骨气好吗人类们?你们一定要被汪大小姐牵着鼻子当枪使?连习远这点头之交的人她都为他拼酒省钱,更何况是她这辈子没分开过的汤毅凡?她可不能让这些闲得皮痒的人,糟蹋了他的地下皇宫。

  “我说不行就不行!你们吵什么吵!”

  听这一吼,人群倒是不作声了,他们交换着扫兴和隐怒的眼神——

  哟,小小姐怒了呢,好怕怕哦。

  可有你耍大牌的份吗?大小姐还在这里呢。

  她知道自己这样急眼,不给人面子地怒吼,势必会将围观群众进一步推向姐姐的阵营,但在这个问题上,她没余地可转圜。事实上,听他们自说自话地自诩为她的“朋友”,她都感到恶心。这时,姐姐顺应民意地开了金口,她眼波温柔而包容:“好啦,大家就别逼婉儿了。毕竟是别人的房子,她也不至于拿自己当女主人,是不是?”她对微婉冷笑。

  “这样吧婉儿,你给毅凡打个电话,问问他,若他同意我们就去玩,他不同意,我们也没办法。这样,总可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