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 章

  ——牙齿这种东西是根植在齿槽骨中,不会突然从牙ròu里长出来的。

  牙医边说明边检查我的口腔,然后发出一声轻微的惊叹:

  ——哦!rǔ牙已经掉了。

  我做出动作表示自己知道这件事,其实也不过就是轻轻点了一下头。你难道没听你太太提起过rǔ牙的事吗?刚才不是检查过口腔吗?怎么会没注意到呢?

  ——的确看得到新牙萌发,你得好好保养才行。

  干么老是说些废话呢。

  ——那么就来鼓励新牙的萌发吧!

  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别人说要鼓励你,总不好一口拒绝吧。

  ——那就麻烦你了。

  听我说完后,牙医朝着我的口腔大吼:

  ——自己想长大的话,又何必对谁客气呢?快把那些别扭搞怪的习性给丢掉!

  莫非这就是让牙齿长大的咒语?就在我快要吓坏时……

  ——不如连犬齿顺便也磨一磨吧!

  说时迟那时快,直接就往我的牙龈施针注射。我还来不及质疑「有严重到需要麻醉吗」,注射周边的感觉已变得越来越模糊。突然间听到了杜鹃鸟的叫声。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叫声又变成青蛙草、青蛙花、卡利阿哈、卡利阿哈、贝拉……渐行渐弱终不得闻。

  感觉左斜后方有人。

  回过神时发现自己躺在被窝里。

  ——啊……啊。

  听见像是绞出来的声音,有个女人的脸向着我靠过来。那是住处的房东——不对,是美代的脸。

  我想起来了。

  ——你还好吧?

  美代带着一脸担心的神情对我说话。我想开口,但喉咙沙哑发不出声音。

  美代用放在旁边沾了水的棉花棒沾湿我的嘴唇四周。我好不容易才能出声问: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掉进了植物园一棵大树的巢穴里。因为那天你迟迟没有回家,我不敢睡,一直等着,结果等到天亮,心想你该不会也跟其他男人一样在外拈花惹草吧——虽然你从来都不曾那样过;又觉得自己想太多,把事情闹大只会丢脸,因此决定不跟任何人说。后来接到黑木先生的连络,说是早晨巡逻的人发现你昏迷在巢穴之中。

  美代一口气说完整件事情。

  原来如此。

  我闭上眼睛,稍微动了一下手臂确认还能动,接着往上举,按在自己的眼皮上。用力吸了一口气,然后发出很长很长的叹息。

  美代是我的妻子,原本的名字是千代。流产后,由于千代这名字跟老家以前溺死的帮佣阿姐一样,感觉很不吉利,于是老家提议改名,便改成了美代。我心中其实很不服气,因为我始终认为千代就必须是千代。一旦改名为美代,会让我觉得好像变成了别人似的。事实上妻子也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

  偏偏又是基于那种因素吧?我内心某部分总把妻子千代看成「已死」的人。

  如果那是真的,我实在太刻薄,一点都不成熟。

  然而曾经给我那种印象的女人变得如此多话,可见得这次的——意外——带来了多大的冲击。这一点也出乎我意料。

  ——我……

  美代轻声说:

  ——想把名字改回来。

  说完用手帕按住眼角。

  ——老是听见你在梦中喊着千代、千代,我没想到你对这个名字那么执著。

  她说的的确没错。长年累月中,不管是帮佣的阿姐千代还是妻子千代,她们的肩膀、发油香味或冻伤龟裂的手等等早已破碎四散,然后这些又跟树洞中、餐厅里的千代直接重叠在一起,又破碎四散。然而现在我已经没有必要一一顾虑那些细节了。

  ——算了,那种事不重要。倒是我去跟那孩子见过面了。

  听到「那孩子」时,美代似乎倒抽了一口气。我光是说「那孩子」三个字,她就听懂了吗?我用仿佛头一次看着她的眼神,凝视着应该已经看习惯的美代眼睛说:

  ——他叫道彦,我取的名字。

  ——道彦……

  美代按住眼角哭诉:

  ——他在哪里?我也想见他。

  ——他已经走了。

  话一说完,泪水便夺眶而出。我这表情似乎带给千代,不对,是带给美代莫大的冲击。她好像被揍了一拳似地瞬间身体往后退,旋即又探身向上前说:

  ——告诉我,我要知道一切。

  于是我说出了自己昏迷后,在那个梦境与现实不分的世界里,道彦那孩子是以怎样的姿态出现。千代,不对,美代听了时而掩口轻笑,时而紧张地握紧双拳,又或者似乎感动至极地啜泣。

  这些,就算被一笑置之,说成是「无聊的梦境」也不足为奇,但此刻的美代和我的心合而为一,共同活在那个世界里,有哭,有笑。

  我之所以被发现,似乎是因为巡逻的人听到类似婴儿的哭声,才会特意张望了一下树洞里面。这事我是听来探病的黑木说的。我能躺着休息的日子只有两天。在我睡卧的榻榻米房间对面沿廊上,摆着一盆晚香玉。每当美代来看护我,开关纸门时,就会闻到飘来的花香。

  水生植物园的造园计划似乎只存在于那个世界。有巢穴的糙叶树确有其树,但旁边只是个小水池,并没有什么洼地。看到那一切我就马上就回忆起来了。

  威灵顿靴在我被人从树洞中救起时,已经有人帮我脱了下来,如今就摆在桌子底下。我穿上靴子,又开始了每日在园区内外走动的生活。

  美代几经犹豫,终于还是改回原来的名字「千代」;说是现在认为自己改回本名也无所谓了。

  ——你整个人都变了。

  某天吃过晚餐,我们聊到好久没去拜访彼此的老家,千代突然感慨万千地这么说。

  ——你可得好好跟家里说清楚,这次跌落树洞遭到撞击,其实是件好事。

  千代说完后径自笑了起来,然后又意味深长地说:

  ——以前关于那孩子,我是说道彦,你以为我好像完全不在意,其实我一直都很难过悲伤。

  到如今我也能体会她的心情,甚至不明白为何过去不能体会而感到不可思议。然而当时我对于变得死气沉沉的千代实在难以理解。

  ——所以才会整天板着脸孔吗?

  ——讨厌。

  千代轻轻瞪了我一眼撒娇说:

  ——人家又不是故意摆臭脸。

  原来她是这么生动有趣的女人,甚至让我感到新鲜。我说出自己的感想,千代叹了一口气说:

  ——那还真是遗憾。假如是在我更年轻的时候就注意到,不知该有多好。

  看她手按着眼角,似乎是在说最近才冒出来的皱纹。那倒是真的,本来细长的单眼皮,现在却像泛滥过后的河道,浮现出几条迷离的线路,这种事旁人很难劝慰的。

  工作一结束,我便赶往糙叶树旁的小池。奇妙的是,偶尔会看到水面上漂浮着貉藻。真希望它们能继续增生下去。

  风一吹起,糙叶树的树洞便呜呜作响。常有附近的小孩经过时探头张望问:「咦,这是什么动物的巢穴?」我也曾那样探看过,而且还掉进树洞里,因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