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似乎是那个福助的说话声,这就表示他也是狐仙吗?当为家之治水……当为家之治水。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家之治水。
原来是要我为从前那幢榻榻米沾满血迹的房子,那个纸门一打开就有河水漫进来的房子,彻底进行治水工作吗?
我愣住,陷入沉思。的确,那是我身为长男该尽的义务,可是问题太大,不是我能处理的。
茫然呆立了半晌,我想开了。
那个「治水」,是无论如何真有必要的「治水」吗?不管在哪个时代,人们的住家都并非建立在稳固不动的地盘上,碰到地震就会崩塌;就算没崩塌,也已遭受破坏,更别说生活在其间的人,也是一样。没有东西是不变的。人总是好不容易才能勉强维持住人的外貌,稍微一有动摇,异样的真实姿态就会冒出来。会变成母鸡头或狗,甚至变成小孩的身躯都有可能,人活在世就是这么回事,哪还有闲工夫理会家之治水?我现在必须去找千代才行。
——不行,我有要务待办。那不是我现在该做的事。
我断然拒绝后,分身的狐仙便化成一阵烟消失了,大概是看清了我的器量吧。莫名其妙被委以重大难题,我哪吃得消。对一个平凡人类来说,毕竟有些事情力有未逮。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后,我站了起来。只觉身体好沉重,但我还是得跨步走出去才行。
前面的路越来越细,一时之间暗了下来,但小路渐渐转成上坡,前方也有光线照进来,看来应该是条出路。如此一来,脚步自然加快,只是对道彦的思念压迫着我,让我无法加快速度。我做了个深呼吸,并决定:我必须承担着痛苦走出去才行。就算沉重,也是没办法的。
坡道的斜度越来越陡,到后来与其说是坡道,更像是攀着洞穴往上爬的感觉。最后我是用双手双脚抵住左右两边的树壁,好不容易才爬出洞口。一出洞口,瞬间双耳感到压力,不由自主举起双手按住,接着脚下开始滑动,还以为自己是在水仙原上面,没想到已顺着斜坡往下滑到了水池边。刚刚我人还在水底,身处于被分不清是奇妙液体还是气体的东西所包围的世界,证据就是黏在我身上的这些黏液吧。话又说回来,原来所谓的空气竟是如此清新宜人吗?我不禁用鼻子尽情吸进空气。
——喂。
听见后面有人叫唤,回头一看是鲶鱼住持。
——水在流动。
我还没来得及打招呼,他已经说出这句话并望着水面。我也跟着将脸转回原来的方向,看到池水的确缓缓流动着,而且几乎只发生在水中央,越靠近岸边就越看不出水的流动,所以岸边才会开出有美丽褐色穗的宽叶香蒲(注106)和茂密成长的高大芦苇。
看来不知不觉间,水生植物园已建立起自律性。我的「隐江」呈现出近乎理想的样貌。
——这一切都要感谢你的帮忙。
我想起还是小孩身躯时,这名鲶鱼住持曾帮忙清除水路杂草,赶紧言谢。
——没什么啦。倒是你已经长大了。
鲶鱼住持说完,眼睛眯得更细了。听他这么一说,我才发觉自己已经长大许多,不对,是已经恢复原状了。
——怎么样?是否感慨万千呢?
经鲸鱼一问,我先是不经思索回答:「不,还好。」然后才坦率地补充说明:
——的确是令人玩味的深刻体验。
这种补充说明的举动,应该可说是我以前从没有过的变化吧!
——不好意思,我还有要务待办。
说完后自己也着实吓了一跳。要务待办——没错,是有要务待办,我急着非尽早找到千代不可。看来还来不及意识到,说出的话已透露自己的真心。问题是我要去哪里找千代呢?明星餐厅吗?可在那里的不是御园尾千代女士吗?
尽管心中生异,身体还是自动爬上山丘,走出正门,来到长满犬雁足的草原附近时,微微听见拨开草木的沙沙声,只见牙科诊所的牙医「太太」从旁边走了出来。举起一只手,一副「这下可让我逮到你了」的样子说:
——不是有预约吗?假牙已经做好了。
啊,说的也是。我不禁回应:
——我现在就过去吧。那颗rǔ牙已经脱落了。
——那真是太好了。辛苦也算是有了代价。那我们就恭候光临。
说完又走回那条近路,一面拨开犬雁足发出沙沙声离去。我先走到大马路上,环视久违的街景,心想今天怎么如此安静,然后才爬上豆腐店旁的阶梯,这阶梯也是久违了。打开门,在挂号柜台打声招呼后,里面立刻传出声音:
——请马上进诊疗室。
走进去一打开诊疗室的门,牙医和牙医太太已穿好白袍在等着我。
——来吧,请坐请坐。
一坐上诊疗椅,牙医就说:
——那就把上次取模做好的假牙装上去吧。喂,拿磷酸黏合剂来。
并从早就在一旁待命的牙医「太太」手上接过已经调好的黏合剂。
——看来上次用的黏合剂很失败。
——大概是配方有问题吧。
一如以往,他们居然直接在病患面前说那种事。我嘴巴张开着,牙医一边检查我的下颚一带,一边涂上黏合剂,将假牙套上去。
——请用力咬着。
我听从指示用力咬了一会儿。
——差不多可以了。
牙医观察我的口腔。
——嗯……
似乎对成果并不满意。
——下面的牙齿虽然成功装上去了,但是咬合呢……对,把这稍微磨一下,没错……看吧,高了点。另外呢,磨下面的太可惜了,磨上面的牙齿来调整吧。
牙医「太太」站在后面不停踩着风箱,牙医拿起电钻伸进我的嘴里。听到一阵子恼人的噪音后,他又拿出一张纸放在上下牙齿之间说:
——请将上下牙齿合起来互相摩擦看看。
我照做了,但不管做多久,就是听不到「可以了」的指示。平常倒是很习惯上下运动口腔周边的肌ròu,像这样横向的动作则不然,因此肌ròu很快产生奇妙的疲倦感。
——我想差不多可以了吧。
我大胆表示意见后,牙医才说:
——说的也是,嗯……还得磨掉一点吧。
语气显得有些不安。
——哦。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鳄鱼如波浪般的齿列。
就这样重复几次之后,总算牙医和我的满意度达成一致。
——那个蛀得最严重的牙洞还在,还没补起来。应该先随便填起来吗?
正当我想回应「随便填不好吧」时,却听到牙医「太太」说出这样的话:
——反正到时候还是需要治疗,不用太认真填。
我已经受够了你们的治疗,拜托请「认真」把牙洞给填好。对方好像察觉了我的想法,说:
——请交给专家处理,就当作已经上了贼船吧。
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插话的我,正想怒吼「谁是专家呀」,不料声音冒出来的瞬间却变成:
——怎么样呢,新牙长出来了吗?
语气柔弱得奇怪,简直像在诉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