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将脱落的rǔ牙当成宝物。
——罐子里面的也都是像这样小颗的牙齿,如果你想要就都给你吧。
小乖听了,眼睛发出闪亮的光辉。
——真的吗?佐田豊彦,真的吗?
他一定很想跟我说谢谢吧,可是我还没有教他「谢谢」这句话。所以,要是他知道,肯定会那么说。然而我却无意教他那句话,一方面也是因为觉得自己所做的,还不到让人言谢的程度,没错,我根本没理由让小乖向我道谢。
小乖弯身进入了树洞之中。突然间,为了帮我取「宝物」而失足滑倒的千代掠过我的脑海,我不忍让小乖一个人行动,赶紧跟在他身后走进洞穴里。
不知道从何时起,树洞里面居然变得如此深长,简直像是坑道。
小乖蹲下身体拿出那个常滑烧(注104)的陶罐,撕去封口的油纸,将罐身倾斜,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手上。那些rǔ牙看来不像历经长年岁月,反而像小型象牙手工艺品一样。小乖用欣赏贵重宝石的眼光看着手中的rǔ牙。我甚至担心他会不会直接就拿起来塞进嘴里呢。
——埋起来的话,会不会重新长出来呢?
小乖冷不防冒出一句。我直言不讳地回答:
——埋在牙龈里?就像种子一样吗?应该不可能吧。
——是吗。
小乖将我刚才给他的那颗rǔ牙也一起放进手中,结果那些rǔ牙看起来与其说是宝石,倒像是种子。小乖像处理重要物品似地,小心翼翼将它们放回陶罐里,仿佛透过那样的行为在思考些什么,最后他站了起来。我心想:小乖比起我起初见到他时又长大了许多。不料他竟开口说:
——佐田豊彦接下来得一个人去了。
然后神情落寞地低下头。因为事出突然,我惊讶地反问:
——你说「一个人」是什么意思?
小乖说:
——我有地方要去。
——你要去哪里?
小乖看着树洞里的小路前方。树洞里面原本应该一片漆黑,现在却被这个世界不可思议的光线照亮。树洞里的墙壁,前半部是木质,后半部则变成了红土,红土随处渗出水分,而且前方岔出两条路。
——佐田豊彦要走右边的路。
——为什么?
难为情的是我不但害怕无比,还激动地大声反问:内心深处却又深觉早已知晓这种时刻早晚都会到来。
——本来就是那样的呀。
小乖露出困惑的表情,我无法接受他的答案。
——你一开始就知道吗?知道只要进入树洞就能找到路?
小乖的神情显得更加困惑。
——我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现在又会知道呢?是不是有人告诉你的?是狐仙吗?
小乖摇摇头说:
——我没有受到狐仙的关照。
我暂时闭上眼睛:心想小乖是什么时候学会这种说话方式的?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重复质问,同时心里很清楚自己是为了不想跟小乖分开而故意找碴;不对,应该说我是担心小乖今后该怎么办。
——不管怎样都好,总之我的这里告诉我:必须走了。
小乖的双手在肚子上画圆似地摩挲,一直不停摩挲。看到他那样子,我终于决定认清:这应该是没有办法了。
小乖似乎看出了我心意的转变,再度低下头。
——关于名字……
我当然还记得,也一直都在思考这件事,以及关于它的可能性。
——你的名字是佐田道彦。
当我这么说时,小乖脸上出现了我从未在他面庞看到过的喜悦光辉。
——佐田道彦。
他高兴地红着脸低喃,然后又一再轻声重复:
——佐田道彦,佐田道彦……
他已然是个少年的样子了。望着他的身影,我告诉自己:是的,如今已经非得放开他不可了。
——这一路走来,很感谢你,道彦。
我居然百感交集地道了谢,这对我来说十分难得。道彦也立刻学会了这种道谢的说法,很有他的风格。而且这聪明的孩子,似乎还意会到了更多的事。
——感谢您给我这个名字,爸爸。
我不禁凝视着道彦,感到有东西涌上胸口。
我想,道彦是要用这句话当作告别。他紧抱着我的rǔ牙陶罐,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另一条路上。我终于没有机会教他如何说「再见」,他已经不会再回头了。
#插图
妻子千代怀孕了,胎儿只活了四个月,还来不及见到天日便离世了。当我知道这件事时,还翻过图鉴确认四个月大的胎儿长成什么样子,觉得简直跟青蛙没两样。之后我完全忘记有那么回事,我以为我忘记了。胎儿好像是个男孩。
道彦。
这一路上都是因为有你,我才能够忍受过来。
道彦走了。
我当场跌坐在地上,分别之痛太过难熬,明知只是单纯的冲动,瞬间脑海中还是闪过一个念头:想要就这样追上道彦跟他一起走。有人形容「切肤之痛」,似乎直到今天我才能感同身受。就算是父母过世,恐怕还不至于伤心若甚。
我想去找千代。
说到如今能与我分享心情的人,而且是我真心想倾诉的对象,就只有妻子千代,别无他人了。我必须找到千代,跟她说我们的孩子是那么乖巧、勇敢、善解人意,又很聪慧。我必须找到千代才行,即便她已化成鬼魅之姿也无所谓。
我站起身来,准备跨出脚步。可是我实在无法踏上跟道彦所走的那条不同的路。那是个分歧点。离开这里之后,只会跟道彦越离越远。我用力紧捏自己跌坐之处的地面,木质粉碎成细屑状,仿佛立刻就要化归尘土。从道彦离去的方向,已听不见任何声响传来。
突然感觉身边好像有人,会是道彦吗?我吃惊地往旁边看去,只见坐着一个跟我相同年纪的男人。从他额头到鼻梁的线条、眉形、下巴到脖子的线条,这个人不就是我的父亲吗?他怎么会在这里?我不禁直盯着他瞧,发现他脚上竟穿着一双威灵顿靴。啊!原来如此,他不是我父亲,而是我。我的本尊就坐在那里,或者应该说是原来的我吧?事到如今我已见怪不怪,再加上道彦离去后,我连惊讶的气力都不剩了,然而看到自己出现还是着实受到惊吓。这该不会就是所谓的分身(注105)吧?
不过那个男人似乎不想跟我四目相对,就算对上了,恐怕也很吓人吧?搞不好这就是道彦所说的「狐仙的化身」呢?
——请问是狐仙吗?
我朝身旁的男人开口问,由于说话的口吻很像道彦,还以为自己被附身了,说完时嘴角稍微扭曲了一下。
那男人好像点了点头。如此一来,这个男人和没有变身千代成功的狐仙应该是同样的东西。我真是聪明。
——那双橡胶靴是在哪里得到的?那是我的靴子,请还给我。
对方对我的要求毫无反应,我却发现他的轮廓逐渐变成半透明。我心想:难道连那双威灵顿靴都是幻象吗?如果是,就没办法了。此时我听到:
——当为家之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