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差异吗?我试图回想大姨婆的脸,脑海中浮现的脸却越来越像房东。不对,肯定是因为突然发现到这点,两者才连结在一起的吧。看来我还是暂时放弃这种尝试会比较好。
原本是要回头的,却又不小心走过了头,再度来到我家门前的桥上。
——奇怪了,难道走过头了吗?
听到我的沉吟,小乖说:
——没有,而是佐田豊彦真的回来了。
对了,本来那栋房子会出现就不大合理,可是石阶呢?那道倾斜的小石阶呢?有了,果然还在,尽管是走回头路,石阶却依然往下。既然是走回头路,石阶不是应该往上吗?于是我又为自己的家突然出现而困惑。
——没办法了,那就再一次沿着河川走下去吧。
这时从远方传来「金——山——寺——」的呼叫声,那声音我似曾相识。小乖指着停在路边的手拉车问:
——那是什么?
一个中老年男子从车后走出来,又消失在马路的另一头。
——我见过那个男人。
我微微皱起眉头思索。
——啊,我想起来了。他是金山寺屋,经常唱着「金、山、寺,金、山、寺,金山寺屋来报到」的叫卖声经过我家门口。
他拉着箱型车到处走,车里头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抽屉。抽屉里除了味噌外,还放有腌萝卜、甜煮红豆、红姜(注96)等各式小菜。我家绝对称不上金山寺屋的大客户,因为我母亲会指示家里的下女随时备好那些小菜。有一次和邻居小朋友们玩耍时,由于其中一人的家是金山寺屋的常客,所以看见金山寺屋将卖剩的花豆给了他。那个时候我的梦想是:一个不剩地打开金山寺屋手拉车上的所有抽屉好好检视一番。然而我既非客户又只是个小孩子,金山寺屋完全不把我看在眼里。我曾经停下来看着金山寺屋经过又离去,但金山寺屋从没有带走我。
此刻那辆手拉车就在眼前,抽屉也都一应俱在。
——小乖你想不想试着打开这些抽屉?
我说话的声调有些奇妙地高亢。
——为什么要?
小乖诧异地反问。
——金山寺屋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抽屉里放满了所有的商品。你难道不想确认一下吗?
回答的同时,我内心也惊疑—目己这样岂不是跟歌德作品中出现的梅菲斯特(注97)一样吗?
——明明没必要,有什么非确认不可的?你必须确认的应该不是这种事吧?
小乖当场否决了我,让我十分惭愧。
——请问。
突然背后有人说话,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个上了年岁、梳着无髻日本头的女人,撑着蛇目伞从我家的方向走来,眼光正对着我。
——请问你们有没有看见鲤鱼过去呢?
我和小乖对望。
——你有看见吗?
——没有看见呀。
小乖摇摇头。我心想这老太婆是谁呢?同时问:
——你为什么要找鲤鱼呢?
——我本来是想骗它上砧板的,不料半途被它发觉了。
老太婆说话的样子显得有些愧疚。我不禁开口问:
——你是要把它烤来吃吗?
老太婆听了气愤说:
——烤鲤鱼是切腹事件后最后一餐里的菜肴,很不吉利的。鲤鱼就应该切片生吃或做成甘露煮(注98)才对。
尽管慑于她的气势,我还是问了:
——为什么是切腹呢?
老太婆说:
——说起鲤鱼,它们的镇定还真令人佩服。一旦要剖开肚子时,你可以拿两片鱼鳞贴在鲤鱼眼睛上,然后把它放在砧板上。接着用菜刀的刀刃在鱼肚上面画三下,它就会死心断念,再也不会乱动。
我仿佛切身感受到刀刃冰冷的触觉,不禁毛骨悚然。或许我的前世是鲤鱼也说不定。
——我还要到前面找找,如果你们看见了,麻烦请送到前面的屋子里。
老太婆说完,便走向金山寺屋消失的那一头。
对了,我想起来了。
听说祖先接收这房子时,还附带了一名下女。那是维新动乱、人心惶惶的时代,遭到莫须有怀疑的家主人提出切腹的请求,上面应允后,主人便在内间里切腹身亡,整个家族的人情绪也异样激动,几乎全都尾随其后自尽。因为房子里一片血海,所以我们换掉了所有的榻榻米等家具。只是,其中有一人没有死去,当她从不省人事中苏醒时,兀自茫然若失,大家担心她会再度寻死,拼命劝阻,最后是为了将主人所受的冤屈传达给后世,她才决定活下去。
当然我出生的时候,那名下女已不在人世。不过听说从以前起就和我们家交情甚笃的大姨婆还曾经跟那名下女比画过长刀。不知道刚刚那个老太婆,会不会就是那名下女呢?
小时候最早告诉我切腹传闻的并非大姨婆。忘了是听谁说的,总之我知道有那些事。即使在大白天,我也不敢一个人走进那个可能发生过切腹的房间,甚至还担心自己睡觉的房间可能死过人,吓得无法成眠;好不容易睡着,也肯定会做噩梦。医生判断我「精神遭受刺激而耗弱」,因此我暂时被寄放在大姨婆家住。大姨婆为了安抚被充满尸臭的噩梦缠身的我,才讲那些野蛮与浪漫交织的爱尔兰神话给我听,没想到起了不可思议的效用。在大姨婆「人世间的土地全部都是坟场」这句达观的话之下,我的心情也轻松许多。
据说刚开始要住进这房屋时,祖先也抱持过反对的态度,认为何必住进这么「不干净」的房子。但因为祖先与该家主人生前有交情,是基于悼念之情才答应接收的。听说搬家的时候还在庭院里盖了稻荷祠堂,祠堂的红色小鸟居就立在庭院角落。每天早上我躺在被窝中,都会听见父亲站在那里祈祷的击掌声。
如今回想,不禁怀疑父亲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意识形态?明明尊崇西方文化,却又把我送去跟随儒者学习忠孝之道。说到他的彻底劲儿,几乎每晚小酌时的下酒菜就是听我大声诵读四书五经。拜此所赐,至今我还能在五分钟内背诵出《大学》、《中庸》等。
当我长大后说要研究植物时,父亲原本面有难色,后来听到我说出该位儒者的勉励之言:「培植草木,以观元气机缄之妙,何事非学问乎。」才态度丕变。还莫名其妙说什么和学西用,就我观察,他恐怕连君子和绅士的差别都搞不清楚。就连学习西方单字,也只是换掉自己的日式单字吧。若要培育气候风土不同的植物,光是移植无法使其健全成长。非移植不可的话,就得先从治水开始构思清楚。
父亲有时从受聘的学校回家时,我和母亲必须跑到玄关前恭敬行礼迎接。我一直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当我开始上班后,有一次千代因为在忙厨房的事无法出来迎接,我觉得不受重视而大发雷霆。
如今回想觉得愚蠢之至,自己实在太小心眼了,应该说是生活态度染上了「怪癖」。说什么别人不尊重自己、大动肝火,本来就是不对的,不受尊重的人首先就该自我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