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对。基本上,怪罪对方对自己不够礼貌、有失下对上的礼节等等,就足以构成自己不受人尊重的理由,这才是做人的道理,不是吗?小乖就像在陌生土地生根发芽的植物般成长,参与他成长过程的同时,我也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各种「怪癖」有多愚蠢。
同时也不禁要问:我是否曾设身处地想过千代的心情,或是女人的心情?
当时的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观念根深柢固,认为他们「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太过亲近就容易恃宠而骄、忘记分寸,稍微一受忽略就开始生气甚至心生怨恨。
我之所以深深同情那样的女人,是因为我当时觉得那仿佛是卑鄙、怯懦、令人轻蔑,近乎小人之道;至于女人的心情如何,根本不在考量之内,更遑论去考虑理解与否。我甚至觉得那违反为人之道。反过来思考为人之道,就我而言是大人之道、君子之道。可是我从来没有拿它当目标,甚至也从未意识过。而且我在不知不觉间,如同新生儿不识空气为何却呼吸空气生存,就像那样存活度日。
——那该不会是刚才那位老太太要找的鲤鱼吧?
顺着小乖所说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有条鲤鱼走在路上。尾鳍朝下,胸鳍左右灵活地移动着前进。因为下着雨,又是在水底国度,所以说它在游泳也不为过。只是鲤鱼像有所顾忌的人似的,头朝上走路。小乖冲上去想要捕捉鲤鱼。大概是被发觉了,鲤鱼惊慌地从桥上跳进河里,立刻不见身影。
——人家正打算捉住它的!
小乖的语气显得很遗憾。
——那是因为你的方法错误。一开始你不能露出在追捕它的样子,必须慎重行事。做什么事都一样,得要有耐心。有道是「性急是自取灭亡的切腹刀」(注99)。
我忍不住摆出前辈姿态自以为是地说教,虽然早已明白小乖不会乖乖受教。
这时老太婆又出现了,看来她为追鲤鱼已经跑了一大圈:
——我以为鲤鱼跑来这里了。
小乖用抱歉的口吻说:
——它来过了,可是当我想抓它时,它就自己跳进河里了。
老太婆显得很失望的样子。
——那也没办法呀。
我推测这个老太婆就是当初连同房屋一起被接收的下女,因为实在很想确认这推测是否正确,便开口问:
——刚才您提到了切腹的规矩,为什么您会知道那些事呢?
老太婆一时之间面无表情,然后才回答:
——我家主人是为了宣示自己的清白才切腹的,我家主人的忠义明明举世无双,偏偏受到贵人的怀疑。
说完从腰带间掏出怀纸按着眼角。
——他是因为被怀疑,气不过,才切腹的吧?
小乖一脸正经地反问。我很清楚小乖并非有意装傻或是存心戏弄对方,但老太婆一听立刻变脸:
——你这个说话不经大脑的冒失鬼在胡说些什么!被贵人怀疑的屈辱对我家主人来说是无法忍受的!完全是为了忠义。而且我们决心同归于尽,也都是为了尽忠义。
小乖又想了一下后说:
——所以说你们都缺乏耐性,太过性急了吧?有道是「性急是自取灭亡的切腹刀」。
听到小乖这番话,让我当场忍不住放声大笑。小乖没有讽刺对方的意思,他只是把刚才捕捉鲤鱼失败时我告诫他要保持耐性的说教之词拿来现学现卖。好久没有如此畅快大笑,好像附在身上的妖魔鬼怪都消失了那样。
回过神时,老太婆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头戴纸制乌纱官帽的鲤鱼走在眼前。
——你要去哪里?
一听到小乖的问话,鲤鱼扁平的身体猛然转了过来,口中似乎念念有辞,但声音听起来像是口吐气泡,听不清楚说些什么。只是从刚才起我就觉得鲤鱼的脸长得很像某个人。鲤鱼口中冒出的气泡发出类似咳嗽的声音。我想起来了,就是我前去学习汉文经典的那位老儒者。
——他说要去沼泽。
小乖居中翻译,
——沼泽不就是佐田豊彦要去的地方吗?
——不,应该不是吧。
那是别的地方。要去的是千代所在的地方。
脑海中某处茫然想起《论语》中有「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句子。目送着头戴乌纱官帽的鲤鱼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很清楚地感受到《论语》和儒学的教诲也一一从我身上浮现,然后游离而去。如今回想,其实本来就觉得有些突兀,只是当时连这一点都不知道。
再会了。肯定那些,也都和形成今日之我的东西有所关连。
「沿着河边走」成了目前唯一的行动方针。不论是房屋街景的配置、道路状况等,如果仰赖记忆,只会受到愚弄。
唯一能确定的是:目己正在朝下前往某处。从太古时期,频繁的火山运动喷出灰烬和熔岩,土地形状还未定的时期起,人类汲汲营生的痕迹就被灰尘砂石掩埋而保存下来。一如忙着从事遗迹挖掘工作的考古学家,我只要继续往地层深处走下去,应该就能到达某个目的地吧?
汲汲营生的遗迹。
然而,迷失在此情此境的我,必须考虑清楚的是—在古老的地层中未必留存有符合该年代的遗迹,有别于考古学者的考察,简直是支离破碎。我连大姨婆的家和现在的租处都无法区别,而且还必须遭受莫名其妙的叱责。接二连三异想天开的事态发展,就像在嘲笑我的「一般常识」和「科学性思考」,而我居然也就习以为常了。
我和小乖两人脚步蹒跚地走着,不得已又得绕开河边,走进雨后的小镇里,看见眼前出现写着「缝制衣物」的招牌。我知道这栋房子,是远亲开的裁缝铺。以现代话来说,等于是西服店。这里有个独生子名叫阿信,年纪大我一轮。以前我常来这里玩。我不禁停下脚步,暂时缅怀昔日情景。
穿过房子旁边的小门走进庭院,照理说,地面上应该覆盖着龙须草和零星错落的富贵草(注100),墙边则种有低矮的马醉木(注101),小路贯穿其间,沿着沿廊蜿蜒延伸,绕到后面的尽头刚好是厕所,沿廊的尽头即是厕所门,种有一棵茂密的南天竹,前面摆着一只洗手盆。
不知道我现在走进去是否会再度看到这些记忆中的点滴?还是又会出现难以想像的光景呢?看到我停住不动,小乖诧异地问:
——怎么了吗?
——我以前来过这栋房子玩耍。这家的孩子名叫阿信,对我就像哥哥一样好。
小乖听了露出兴味盎然的神情看着那栋房子说:
——不知道还在不在呢?
——不可能还在吧。
听说阿信年轻时为了求学而进城,却沉溺于当时学生之间的流行,迷上娘义太夫(注102),为捧当红歌女的场,跟着对方上演的剧场一间接一间跑,散尽钱财,最后欠了一屁股债被带回故乡。为了找工作到处奔波,但因为始终没有着落,他父母还曾经来我家商量过。阿信哥一向对我很好。每次去找他时,他都会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