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手抚摸土门,厚实的土墙触感传达出坚固的门完全不为所动的气概。
——好像打不开。
听到我低喃,小乖也伸出手一试,然后说:
——难怪打不开,因为上锁了。
接着又转而对着那个黑色物体说话。黑色物体此时已拭去被烟灰弄脏的脸,露出五官,一副长得很像福助的脸。不禁让人错愕:搞什么嘛,明明就是福助。
小乖提出请求:
——可以拿钥匙出来吗?门打不开。
逐渐变回福助的黑色物体一再重复着:
——五……五……谷……
小乖皱起眉头抬头看着我。看到他的脸,让我想到:这家伙的眉毛也都长齐了。小乖试图以谜语来解读福助说的话:
——五谷,猜什么?
「五谷」吗?我也开始思索。可以联想到的是大气都比卖神,还是稻荷狐仙呢?既然土门打不开,会是天照大神(注93)吗?我再度伸手触摸土门,文风不动的感觉反而让我决定放弃。于是对小乖说:
——打不开的东西,没有理由硬要勉强打开。毕竟办不到就是办不到。
这时几乎已恢复成福助的黑色物体开始喃喃沉吟:
——已……死……之……物……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说出:
——已死之物为生而用,已去之物为来而用,已闭之物为开而用。何以不为?
我不禁开口回答:
——非不为,实不能也。
黑色福助只飞快说了一句:
——既然如此。
便消失无踪,同时门锁也应声「啪」地解开。我和小乖彼此对看,然后试图从两侧合力推开门。这一次土门动了,看见里面时,瞬间我怀疑自己是否看错:眼前是流经门口的河,我和小乖站在可以俯瞰河水的门前小桥上。这不是我们刚刚走来的路吗?也是和狐仙对答的地方。只不过现在下起了雨。下雨?这里不是水底国度吗?啊,我得抛弃掉追求合理解释的心态才行。
——我知道这里!
小乖惊讶地大叫。也怪不得他,谁叫我们还以为是在屋里,打开门一看却内外整个反了过来。
——嗯。
——可是我头一次看到水流动得这么厉害。
——那是因为下雨的关系。
对了,那个时候也下着雨。一想到这里,我茫然地讶异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用过去式的语气说话。
小乖抬起头看着雨水低喃:
——有水滴落下来,这是雨吗?
说的也是,我重新看着小乖心想—在这里他应该还未曾有过下雨的经验吧?看起来也不认识「雨」这个字的定义。虽然好像已经能和我对等说话,但前不久浮出水面的身体甚至都还未完全成形哩。真不知道在遇到我之前,这家伙的世界和生活如何?我记得他说过有个母亲。
——你母亲在哪里呢?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不料小乖却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不是说自己有个母亲吗?
我又问。问完之后才心头一震,莫非这家伙不知道「母亲」的定义为何,就如同不认识「雨」这个字的意义?
小乖一脸百思不解的神情反问:
——母亲是什么意思?
果不其然,先前他是因为不懂在敷衍我吗?既然如此,我只好耐心解释:
——就是生下你的人。如果你不知道什么是母亲,那叫你小乖的人是谁呢?
小乖像是无话可答似地,沉默了一会儿才乖乖吐实说:
——狐仙的化身。
原来如此,搞不好小乖在这个世界所遇到的一切都是「狐仙的化身」。
周遭天色逐渐变暗,大概已是傍晚时分了吧。一向平稳的水流,如今充满奔腾袭人的气势。对了,那时的我撑着一把蛇目伞。突然问我听到雨水滴滴答答弹跳开来的声音。不知从何时起,身边的小乖撑起了蛇目伞。我发现小乖跟我当年的身高一样。
小乖将身体探出栏杆,注视着前方说:
——有东西过来了。
对了,那个时候我也是像这样睁大眼睛注意看。我将自己的宝物藏在糙叶树板根里的洞穴中。知道这件事的帮佣阿姐千代刚从老家回来,因为看到水位不断升高,担心宝物会被冲走,所以去帮我取回来。小少爷,你不用担心。黑暗中有东西流了过来,黑色身影载浮载沉地漂流过来。
——不要看!
我赶紧从后面伸出手遮住小乖的眼睛。
我知道了。
流过来的不是小黑。
流过来的并不是狗。
我抱起小乖,穿过土门,再次回到屋里。小乖一句话也没说,或许是看到了流过来的东西。我们俩坐在泥土地上,彼此都沉默不话。
我不出声在心中呢喃:卡利阿哈·贝拉。那是小时候大姨婆告诉我的爱尔兰治水神,她会降雨冲刷古老地盘,显露出以前的地层。突然间埋藏在我心中的古老记忆,也随着水流忽然出现,沐浴在意识的光芒中。
千代来自乡下、皮肤黝黑,「小黑」是父亲开玩笑而帮她取的外号,父亲曾经养过一只名叫小黑的狗。不过那是他小时候的事,我没有亲眼见过那只小黑,可是我却深深以为自己养过小黑。
那不是小黑,那是千代。
千代在那一个礼拜后,在距离村庄很远的湿地芦苇丛中被人发现。尸体火化前,我偷偷瞥见了千代毁坏的尸体。我以为自己看到了,可是不管我如何回想,就是没有后续的记忆。
之后从大人们的言谈中,我得知发现千代遗体的地点,便去寻找。望着淡绿色的山脉,我不停走着。我只觉得千代突然不见了。再怎么想,就算当时见到了那漂流的东西,我怎样也无法认为那就是千代。我的宝物是装着rǔ牙的罐子,那种东西能有什么价值呢?
我是怎么了?居然几乎已经完全忘记这件事。
究竟是从何时开始遗忘的呢?那些四分五裂支离破碎的记忆又各自跟别的东西连结,一如在不稳固的地盘上建起的房子,又像在动摇牙干中新生的牙一样,我的人生就这样在毫无支撑的情况下得过且过至今吗?
我感到身体十分沉重,沉重到无法张开眼睛。
身旁似乎有人的身体在动,茫然中认为是小乖站了起来。我好不容易撑起上身转了过去。
——我们是来找寻千代的吧?
小乖直视着我说:
——那就去找吧,应该就在这流水的前方。
我默默地点头。
千代应该会出现吧?
毕竟水流都这么湍急了。
雨继续下着。拿起立在泥土地一隅的蛇目伞走到屋外。我并不想往河边走,因为老实说我依然感到害怕,可是在小乖面前我不能那么说,只好撑起蛇目伞,跨出大门沿着河边走,担心路滑失足的同时,也叮咛小乖:
——小心走,天雨路滑容易跌跤。
小乖默默点头,然而我马上又察觉到:跌跤又何妨,反正他本来就是水中出生的,应该没什么危险。或许是注意力转移到小乖身上,反倒疏忽了自己的脚下,失足一滑后便双手趴在地上。
——小心走,天雨路滑容易跌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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