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初雪夜(二)

  “三爷该当是倦得狠了。您看这一天天的,生病都不得闲,昨儿今儿来探您的人,总有二三十个了?关心的,送吃食的,问话儿的,卖好儿的,都得和和气气敷衍着,徐宅千捧万宠的三少爷,真的很为难啊。”

  徐佑倧从这话中听出不止三分的揶揄,“没想到小孙大夫你竟然这样善解人意。相必我也是倦了,竟听成了另外一句话呢。”

  “您还是当我是丫鬟的好,这样前后不一致,喻雪总需要调整自己的位置,心中疑惑,倒不如前后统一。您不必在大小姐面前捧高我,若是两位姑娘去和徐小姐说了什么,还不是我要受苦么。”

  “你还在乎这个了?我看你前几日对子溪那个态度……罢了。方才两人,一个是柳荔思,就是我大嫂的内侄女儿,另一个却是麻烦,是萧姒宁,诚王正妃的亲妹妹。也不知道今天来,有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在身上。”

  “少爷,仿佛记得我并不曾问。”

  徐佑倧被莫名噎了一下,不明所以,但仍是说了下去,“但大约主子的相交,你这作丫鬟的,不是要门儿清么?何况孙姑娘说了,要为我甄选合适的,嗯,那个什么吗?”

  “女孩儿最懂女孩儿的心思,这个忙,可能我还真能帮的了。既然三爷话都出口了,奴婢便也不怕僭越,依我看来,方才三爷对两位大小姐的介绍颇为不偏不倚,真是奇怪。”

  “哪里奇怪?”

  “柳姑娘既然是大太太的内侄女儿,其实便算是亲戚,可您大约这样说起,两个人亲疏并没什么分别。看来三爷心中,还是萧姑娘更好一些。”

  徐佑倧无奈,他回忆自己说的话,倒是没有这个意思。其实两个人中,他并没有亲疏远近,只是情况特殊,近日他更忌惮萧姒宁。

  此次暗使东莱,从出门直到出事被救回来,他如今也没跟诚王通一声气。前一月中,诚王对他多有偏袒拉拢之意,虽碍于世子之威权,已经做得颇为露骨了。徐佑倧自己的态度,说是敷衍也不为过。面对诚王府的偏袒,他还未有什么可靠的计策可施。而今儿萧姒宁来了,她可是诚王妃的亲妹妹。她今天来,是在试探什么吗?

  其实根本不用明着试探,只要她来,在旁人心中,就必然带有什么信息了。更何况她二人从霄鸿将军府离开后直接又去了徐府,那更是容易使人想些旁的事。何况不用她带话,这一趟在徐佑倧心里,便如是投石问路,提醒他该想躲的总也躲不过。

  徐佑倧思考的过久了,这让孙喻雪不禁心中筹划,看来自己说中了,徐佑倧真可能是诚王一党?这几年时间在她的调查资料中,徐家人在朝中的倾向大约是如此——

  徐着,业已归西的徐家祖上,是大郇国主的左膀右臂,毫无疑问。而他的三个儿子,徐淐径、徐天罡、徐佑倧,着实看不出偏向。徐天罡是文官,与裕王属下的两位大儒有些私交,一起喝喝茶、品字画是常有,但是其他的交往就没有了,若说他一定是裕王麾下,却无实证。

  徐淐径这个老狐狸,究竟隶属何人之下,竟没露出丝毫端倪,平日里徐淐径的为官之道有点无忧放权的意思,可是绝无可能,徐家的族长,实际掌权者,一定是独断专行、大权独揽的性子,不可能如此地清风霁月,必然是韬光养晦而已。

  徐佑倧一样,查处的结果毫无偏向。他的情况更特殊,作为国主这一两年眼中的红人,且和诚王、裕王几乎是同龄,说起话来,那不是更走一步如走三步的?毫无偏向一定是不可能的,只要是未雨绸缪之人,不可能不押宝下一个国主,党羽倾轧,想居中都是奢望的。

  徐淐径究竟是为何一定要制宫家于死地,这必然是由他的主子头上而来。虽然她查了许多年,或为何杀死宫九南,但是厘清徐佑倧和徐天罡的倾向,对于整个乱局颇有帮助。

  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各自若有所思,竟然停了许久没人说话,双方也未发现这怪异。不巧隆喜在门口禀了几声要进来,都没回答,只好敲敲门,自己走到外屋。这才被孙喻雪看见,她后退两步,避嫌似地离徐佑倧远一点,收拾掉药碗,行个礼出了屋子。

  “爷,您这是在做什么?”隆喜一进来就看到这样一个相对无言的情景,问了一句。

  徐佑倧才恍过神来,“怎么了?”

  “您发什么呆呢?奴才瞅您一动不动,不敢进来回话。上次那件东西做好了,给爷瞅瞅,是否如您说的不错。”

  “哦?”徐佑倧来了兴趣,坐高了一点,伸手,“拿来。”

  那是一只“玉”带钩。质材像是羊脂玉所铸的玉带钩,大如砚台,状瘦长,比普通玉带钩小了一圈儿,其实细细看去,其表面凹凸点浮,并不如玉石表面润泽滑腻,纯白无瑕,内有暗纹剔透交缠,美丽润泽,却是钟乳石所制成。

  徐佑倧拿到手里,前些日子的事真仿若隔世一般。“没错儿。美得耐人寻味。”徐佑倧喃喃道,摩挲着,心里给它起了个名儿“指犹凉。”

  纪念自己差点死了,出师未捷,恓惶被救的这一段事。

  那天洞里的事,真是恍如隔世,尤以徐三爷如今在霄鸿府红垣高墙,翠帐罗纱窗床头安安稳稳坐着,两相径庭,更是惹人深思。

  当天他以为要死了的时候,在那个黑不见天日的洞里找到了一整片洁白光滑的钟乳石,足有半个石砖大小,揣在身上。在那样的生死绝境中,当然不是为了收藏。当天,徐佑倧留下它,是想刻几句自己的遗言在上面的。原本以为自己大限之期就是那一日,不成想仍是活着走出来了,那石头也匆忙中并没丢弃。

  回府一看,这便不需丢弃了。留着它,往后看到就会记得那日黑云压顶的绝望,这个钟乳石带钩,便是无可挑剔的记述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