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八晋摇了摇头,双眼浑浊怔忪,英雄已到暮年,情感喜怒抑压于身内。
他又说道:“小桥,这些事你还不懂。报仇,两个字说来是容易的,你可知道朝中,诚王与裕王党争已到了何种程度?算了,我和你说这些怎么可以。你不懂的。当年,你爹娘做的事是大义,可是太危险。祖父便从来也不再去管那些事,只是睁着两只赞许的眼睛,默默盯着我的儿子。
然而,结果呢?你爹娘便这么离去了,留我一个老秋皮,独自或者。如今找到了你,才有一点安慰。可是你这么聪明,聪明对于女子不是好事。你不懂这世间凶险。朝堂官身、经济田租,你又能懂多少?
仇人,不是一个模糊的词,一个模糊的影子,是实在的仇恨,是一个凶狠狡猾、难以对付的穿山甲一般的徐淐径。一壶酒,一本书皆有个门道儿在,一个人呢?祖父盼你嫁得如意郎君,为一府正主子,安安生生一世,祖父才欢喜。”
宫桥有些惊讶,她想到了祖父其实一直也在查当年她父母案件的真相,本想着互相印证,或许对复仇更有助力,可是祖父的话中之意,其实有相左之处。祖父并不支持她深入徐府,查资料,而是希望她安稳一生,嫁人生子。
她在心中快速盘算,是否需要将重生一事告知祖父,若是前世的事情都告知了,祖父便能理解自己为何做出如此选择,为何要在孙家隐瞒身世潜藏许久。可是这个念头仅仅一下子闪过,便消失了。时间已经到了十三岁的时候,上辈子该发生的事一一发生过了,都告诉祖父,也只是徒增烦恼。
可是该如何说服祖父,支持自己志向报仇的心思呢?
“祖父,今年我多少岁了?”
“十三岁过了七个月了。”宫八晋直了直上身,有些疑惑,不知道为何宫桥突然问这个明知故问的问题。
“十三岁,安安稳稳一世,还有六十年可活,或许更多。孙女儿躲避于您身后,还要躲这么久。一时心里过的去,三年,五年还是十年,日日年年,心里煎熬不亚于油煎火烧一般,如何度日呢?一个安稳的教养环境,一个清贵显赫出身,对于大家小姐是理所当然,您想着我也是这样的,这样便是好的,同旁人一样,可您却错了——当年小桥在他们万般保护下逃出生天,背负着的是他们的希望。安稳和快乐不仅不是我理所当然的,而且对于我真实的内心,实在也是身外的徒劳。”
宫桥一径说,一径哽咽了,为免嘴唇细弱的颤抖而紧咬着,满脸清楚而平静。
宫八晋听着,暮年之人更经不起眼泪酸涩,不仅老泪纵横。这一番话在情在理,让他知道,这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不是一般人,即便身为刺京卫总领的孙女,药阁未来的主人,这一番见地眼界,着实配得上,绰绰有余。
见祖父神色大为松动,宫桥向前走了两步,递过一块手帕,给祖父擦泪,柔声说道:“虽然小桥这麽说,但是心底里扎挣是有许多的,小桥知道自己能力有限,并没有信心对抗所有的危险。可是您不是回来了么,我不需要一直住在徐府,我有充足的理由回宫府,他们没法控制我,我偶尔去一趟,达到我要求的目的就行。如此这般,不脱离祖父的庇护,其实很安全的,小桥应承您,万事都会小心加小心行事,您不必为我操心。区区一个徐淐径,怎么就处理不了?若他背后还有人,不管是皇亲国戚,还是权势倾天,您和我,我们一起去面对。”
宫桥双目凝凝,在摇曳半明的灯光下,墨黑的眸子细成一条,熠熠闪着光,焦急地等待宫八晋的说话。
“徐淐径背后的事儿很多,也很复杂。
“当年,我匆匆忙忙,来不及留身后之筹计,离开永京。众多的人都不了解是为什么,连你爹娘都未来得及细细告诉。其实也不必告诉了,连我自己所知的,都已经不知道是真是假。宫府那一二年中,位高而显,可有心人便知道,宫家在朝中地位不可谓不尴尬,不可谓不凶险。那日我永生难忘,国主命我进殿,给我看他未批的弹劾。厚厚一大叠,都是奏你祖父爪牙满天,权高位重的。看完,你老祖父我便跪下,冷汗涔涔而冒,像是把魂魄放在油上煎榨过的,那一刻,其实已经得知这一辈子走到了尽头。国君不需要这样的权臣,臣子做到了尽头,就是命到了尽头。”
“好歹我的命保住了,可是却让徐淐径那个小人害了你爹娘。这么多年祖父纵然是老了,心却还同青年时一般无二。当时如何离去永京的,梦里永远也忘不了。祖父隐忍着,多活了一些时日也只当是多饶得的,只抱着一个愿望——事实总会翻回到人们的眼前,即使用全天下的泥土压住它也是枉然。如今回了永京,却发现,想要的东西翻涨了许多许多,报仇,重建药阁,为天下百姓而忙,当然还有,便是看着你幸福安稳。无欲则刚,古人所言果然不假,多了这些个,祖父的心竟然也乱了。”
宫桥知道自己一时之间无法完全说服对方,想了个以退为进的法子,“不如这样,我再去那边儿住几天之后,便就回来,以后也不会再去了。等时日长一些,熟了,再慢慢想法子将曾外祖母也接出来,那时候才不畏首畏尾。小桥知道祖父对我的未来是期望甚殷的,不到万不得已,我一定不会豁出性命去——要做的计画,都会一一跟您报备,我们商量着来,您看可以吗?”
宫八晋知道自己拗不过这小孙女儿,她所言也已经是她的极限,也只好妥协,点点头,看宫桥满面欣喜的样子,还是不忍,又添了几句:“最后提醒你,孩子,你要想一想,你扮作孙喻雪,藏在他人家里,去徐府查东西,这点儿猫腻,我老头子一下就能查得出。那徐淐径那,是不是也瞒不过去?他不是一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