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燕绾的问话,谢忱扭头看了同车的普度大师一眼,如果不是因为普度大师的缘故,燕绾也不至于差点成了别人的替罪羊,虽说并没有真的受伤,但这等无妄之灾,本不应该是让燕绾来承受的。
“是不能随便打听吗?”燕绾往后面挪了挪位子,拿起旁边的靠枕抱在了怀里,小声的同谢忱说:“我听人说,在京城当官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差事做的不上心会被人骂,可若是做的太好,也会被人妒忌。我听娘亲说我舅爷就是因为太优秀才被人惦记上,千方百计的给他下绊子,不过我舅爷特别厉害,都没有被他们算计到!”
她依稀记得燕夫人还说过舅爷后来的去向。
然而因着那是床头故事,她只听到了前半段。
燕夫人说起后半段的时候,她早就已经进入了梦乡,根本什么都没听到的。
普度大师捏着佛珠的手忽然顿住了。
他抬头看向燕绾。
小姑娘懵懵懂懂的,压根就没想过她话中说的人就坐在她的对面。
否则也不会当着他的面说出这番话来。
谢忱也愣了下。
他是从谢老爷那里听说过普度大师的俗家身份,平时看着燕绾与普度大师也很亲近的模样,便以为燕绾是知道这件事情的,但现在看来,她好像是不知道的。
“你……”
谢忱本是想直接问燕绾的。
才开了个头,又想起普度大师就坐在他旁边。
当着人家的面,讨论对方的往事,总感觉是有些不大好的。
于是他又转回了燕绾方才提出的问题上。
改口道:“京城有许多旧时的世家,因着家中子弟不上进,后辈之中没有能够挑起大梁的人,就走在了渐渐没落的道路上。原本海澜月所在的海家也是如此的。”
毕竟海家就只剩下海澜月一个姑娘家了。
那些世家虽然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他们家中的顶梁柱还没有老死不能动弹,便互相扶持着,磕磕绊绊的,倒也支撑了好些年。
“那些人好的时候,也是真的好。”谢忱叹了口气,又补充道,“不过坏的时候,也是真的特别坏。”
从前海家的家主,也就是海澜月的父亲,他战死沙场,海家的主母也在生下海澜月不久就去世了。虽然海家也有不少忠仆,但仆人的身份在很多时候都代表着上不得台面,他们能做的事情也并不多。
在皇室出面之前,是那些联合起来的没落世家出马,镇住了暗处的宵小,护住了才刚出生不久的海澜月,也帮她保住了原本该属于她的海家财产。
如果没有他们出手的话,恐怕等皇室想起还有海澜月这么一个人的时候,她的坟头草都有三寸高了!
只可惜,从前真心相待的人,也会在时光中变了模样。
没落世家的下一代,依旧是一群不求上进的纨绔子弟,整日里除了在花坊酒馆一掷千金,就再看不到他们做其他的事情了。
吃喝嫖赌,除了最后一个赌字不曾沾染,其他的是样样精通!
曾经的中流砥柱已经年迈不堪,一只脚踏进了黄泉,随时都有可能一命呜呼,偏偏世上有太多让他们放不下心的东西,家族、后代,没有哪一个能够让他们省心的。
恰在此时,海澜月却出现了。
从前弱小的只能依靠他们才能保住性命的孩子,已经长大了,而且在没有直系长辈教导的情况下,长得非常好,比他们膝下精心养育的孩子还要好。
所以,怎么能甘心呢!
明明大家都应该生活在沼泽之中,忽然有一个人挣脱开去,走上了她的阳关大道,这叫还留在淤泥之中的其他人要怎么想是好呢!
昔日的交情,不能让他们真的做下取人性命的事情。
但心里总归是不甘愿的。
“听说他们已经在约束自家子弟,不许他们出门胡闹,在海澜月这里下那些会让人上瘾的药,也是因为想要把控她。”
倘若海澜月真的对那些药上瘾,必然是不可能继续在朝为官的。
她若是离开了朝堂,那肯定就要嫁人生子的。
那些没落世家的人打得就是这个主意。
他们可以将自家孩子打扮的齐齐整整的,只待海澜月从中挑选一个,倘若有她的教导,那么下下一代的孩子肯定能独当一面,成功做到振兴家族的。
只不过他们的算计出了些偏差。
不仅没能达到他们想要的结果,还提前让海澜月知道了其中的真相。
这下不结仇都已经算是很好的结果了。
结亲,那是万万不敢想的。
“他们果然是因为年纪太大了,所以连思维都已经僵化到这种地步了呀!”燕绾看了眼对面头顶光秃秃的普度大师,想了想,还是先和他道了声歉,“虽然大和尚你的你年纪也很大了,但是你瞧上去就比别人要年轻很多的,你跟我们走出去的时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我们哥哥呢!”
哄人的话,燕绾是不大会的。
但听得多了以后,也还是能说上一两句的。
其实这些话也还是得分人来说的。
不管燕绾说些什么话,在普度大师眼中都是些孩子气的话,他根本就不会生气的。
这会儿也是如此。
他冲燕绾笑了下,闭上眼睛默念着他的经文,态度是表现的很明显,不打算掺和到燕绾与谢忱的讨论中去。
背后谈论他人的事情,如果不是必要的情况下,普度大师是不愿意去做的。
见他这副模样,燕绾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
朝谢忱招了招手后,小声同他说:“如果只是为了让海澜月替他们教导后代的话,完全没有必要做出这样的算计,大家都知道他们对海澜月是有恩情在的,倘若他们将家中小辈送到海澜月的面前,海澜月肯定是会好好教导那些孩子的,可他们却偏偏要做出这样恶心人的事情!”
那些没落世家是联合在一起的,并非是一姓一户。
就算真的叫他们的算计成真,海澜月最后也只会嫁给其中一个人,总不能各个都嫁一遍的。
谢忱看了眼无动于衷的普度大师,悄悄的往燕绾的方向挪动了下位置。
“无非是私心作祟罢了,”他摇了摇头,对那些人很是看不上眼,“他们从前是高高在上的对海澜月施以援手,谁知几年过去,两者却是调换了位置,原本的施助者却反过来需要求助,习惯了当家做主的人又怎么可能弯下腰去求人呢!”
“更何况他们自己也知道自家人有多么的上不得台面,所以才会一心算计,而不是光明正大的求助呀!”
普度大师忽然开口道:“海施主并非普通人,她能处理好那些人的,倒是绾绾你,可有想好锦官城的事该如何处理?”
世人的喜乐伤悲并不相同。
每个人都过着她自己的生活。
外人只会通过表面的光鲜亮丽来揣测你的经历,并不能只看一眼就明白你的所有喜怒哀乐的。
“怎么又说到这个了?”
燕绾抓紧了手中的靠枕。
略显心虚的说道:“如果是要说我的事情,我觉得现在更应该谈一谈接下来到碎叶城之后,要做些什么吧!”
“大和尚你不是说碎叶城的那味药材是有期限的,过了那个时间以后,它就会变得没有药效,根本就不能用了吗?现在我们在海澜月那里耽搁了好些日子,也不知道有没有过了那个期限呢!倘若过了期限,我们岂不是还要在碎叶城待上好长时间?”
尽管燕绾目前是不怎么想回锦官城,但她从来没有和家人分开过那么长时间的。
上次离开锦官城,她身边还有燕重镜相伴,现在却只有谢忱与普度大师陪着她了。
如果不是她一直求着,普度大师甚至没打算带上谢忱呢!
普度大师叹了口气,说:“我原本只是想带你来此处见一见海澜月的。”
倒是没想过,会有人给海澜月下药。
还那么不凑巧的被燕绾和谢忱撞上了。
她们两个还真的差点中了药。
燕绾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她回想着自己这些日子纠结的事情,好像一直都是为了自家爹娘哄骗了她,从头到尾都将她当成傻子来糊弄,半点真相都不愿意跟她说。
再看看先前遇见的海澜月,她无父无母的成为朝中官员。
嗯!
燕绾眼前一亮,忽然就明白了普度大师的意思。
只见她松开怀里紧攥着的靠枕,抬手整理了下挡住视线的碎发,然后一本正经的朝普度大师拱了拱手。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她朝他摇了摇头,“可是我觉得我做不到那样的。”
不等普度大师露出疑惑的表情来。
燕绾就接着往下说:“我知道世上也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会疼爱他们的孩子,也不是所有人都需要来自父母的疼爱,像您让我看的那位海澜月,她在父母双亡的情况下,依旧能将自己的生活过得很好,甚至比大多数人都要好,可我做不到她那样的。”
“如果是从来都没有拥有过的东西,那失去与否,在我心中也就不是那么重要的。但那些本来就是我的东西,忽然间却发现一切都是幻象,我以为是我拥有的,其实是我从来都没有过的,您叫我怎么能轻易接受呢?”
她得到过自家爹娘全心全意的宠爱。
至少在那个时候,她是认为那份宠爱是全心全意的。
等到一切真相浮出水面,让她知道从来没有什么全心全意的时候,难道还不能让她多难过一些时日吗?
普度大师手中的佛珠已经放了下来。
他揉了揉发疼的额角。
小姑娘家家,总是这样难以沟通。
他和她说这件事情,她却偏偏要想到旁的事情上。
思维发散之快,当真是拦都拦不住。
可等到真正需要她发散思维的时候,她又傻乎乎的只知道在原地转圈,多余的心思是一点也没有。
“你以为我让你看海澜月是什么意思?”
“难道不是我刚才说的那样吗?”
不止是普度大师觉得燕绾很难沟通,燕绾也是如此看待普度大师的。
她当真觉得自己已经很能体谅普度大师的意思了。
“其实在那个村子里住了好些天,我也只有最后那几天才见到了海澜月,而且那个时候她还忙着去查是谁下药的,我和她就真的只是见了几面而已,您还想要我从她身上学些什么呢?”
与真人也只是见过聊聊几面,想让她说出感慨来,当然也就只能就事论事了。
倘若不是知道下药的事情,是普度大师一开始都没有料到的。
燕绾甚至想要拿这件事情来说事的。
她看着普度大师又对她露出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也很想回他一个朽木不可雕也。
没有遇到变故之前,她也就只有在那位早死的兄长面前,才会温顺一些。等到遭遇变故之后,她压根就没有不温顺的时候。
至于现在真想大白之后,燕绾渐渐恢复本性,再不会像从前那样压抑自己的想法。
所以她抿了抿唇,又说:“还是你想告诉我,这个世上谁都不可信,当初能对我施以援手的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对我下毒手,是这样吗?”
普度大师被她的话噎住了。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
“我是想叫你看看她是如何为人处世的。”
“你与谢忱在村子里住了好些天,应该也听到村子里的人是如何评价她的,我想应该是没有人会说她不好的。”
燕绾不解的看向他:“那些人都是海澜月的手下,肯定是不会说她坏话的呀!”
“那你知道她是在去年冬日才到不平谷任职的么?”普度大师一看燕绾现在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村子里的那些天压根就没仔细打听过,之所以知道一些海澜月的事情,恐怕都还是给她领路的那几个官差有意说给她听的。
他不由得摇了下头,道:“村子里的官差大多是从前留下来的,海澜月过来任职虽然也带了自己的人手,但她带来的人最多也只有两三个,可她却能在短短三五月的时间内,收服村子里的人心,你该知道的是这个。”
“该学的也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