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大夫一听玉浓说完香炉和熏香的事,立刻拎起了自己的药箱,“总有些人以为往熏香里添东西,能添的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每种熏香都有自己的香味,一旦添加了其他东西,味道就会变了。”
嗅觉不灵敏的人,或许不会发现异常。
换做了嗅觉灵敏的人,那真的是一找一个准的。
铜制的香炉就摆在桌面中央,游大夫进门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它,只一眼就叫他忍不住偏过头去。
“这个香炉可真是有够难看的。”
虽然一早就听玉浓说了香炉造型的事情,但真正看到的时候,他还是有些受不了的。
游大夫是甘露寺的俗家弟子,他自然是深信佛法的,乍一瞧见有人用饕餮替换了狻猊,只觉得分外伤眼。
他先拿起了旁边的熏香放在鼻尖轻轻嗅了两下。
安神香的种类本就有许多,眼下的这些熏香与寻常的安神香味道不大一样,但也只是因为制作熏香的用料有所区别,在香味上自然也就有所不一样了。
碾碎了些许的安神香,他用指尖捻了点粉末,舔了两下,“这种安神香除了效果有些强,味道比较刺鼻以外,其他的大问题是没有的。”
没有问题?
玉浓与玉棋两两对望着,没有问题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但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劲呢!
“对了,还有香炉呢?”玉浓凑上前去,将铜制香炉往游大夫面前推了推,“您在看看这个呀!它上面有没有抹什么东西,然后安神香放在里面,就会变得对人有害?”
游大夫的脸色有那么一瞬间变得有些奇怪。
看向玉浓时,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才闷声说:“香炉除了把狻猊做成饕餮,其他也没有问题。”
所以这到底算是有问题,还是没有问题呢?
等玉浓回到燕绾身边的时候,依旧没有想出答案来。
彼时燕绾正倚在窗边,手里握着佛珠,见到玉浓后,问她:“回来了,香炉和安神香有什么问题吗?”
姑娘果然知道她是去做什么了。
玉浓咬着唇,想着游大夫说的结果,“安神香是没有问题的,就是那个香炉的炉盖上,本应该是狻猊神兽的,现在却被做成了饕餮,而且饕餮还是仿着狻猊来做的。”
后面这条是她后来和玉棋仔细研究过的。
特地从库房里找出了从锦官城带来的香炉,又从厨房拿了个雕刻了饕餮的食鼎,将三样东西放在一起对比后,便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也不知道夫人身边的人是怎么办事的,处处都是纰漏,要不是游大夫查过香炉和安神香都是没有问题的,我都要以为她们是想要害姑娘的了。”
玉浓愤愤不平的说着。
想当初,她和玉棋刚进燕府,一起被分到了姑娘的院子里。
那时被分到姑娘身边的一批人中,她和玉棋是最不起眼的两个,比不上其他人的多才多艺。然而夫人身边的嬷嬷对她们特别严格,丁点儿大的错误都会被拎出来骂上一顿,错的次数多了,就直接从姑娘身边调走了。
她和玉棋不是那群人中最优秀的,只能说是办事最认真,出的错最少的,才成功留在了姑娘院子里。
至于其他人。
大多被送到别院庄子上,不管有多少才艺,最后过的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怎么到了碎叶城后,就变了模样呢!
不管是江豆送来的香炉和安神香,还是厨房的人三番两次的自作主张,居然都没有嬷嬷去管他们的,玉浓只要想到这些,心中就很是不平。
“也不是什么大事……”
燕绾才说了开头,就看到玉浓张口欲言,想也知道她肯定又要说她好性子了,自然而然的就转了话锋。
“既然觉得她们做的不好,那就去问问吧,问做事的人,或者娘亲身边的嬷嬷,你觉得哪些人可以去问,那就去问问吧!”
她顿了下,说:“我也想问问娘亲的。”
既然送了安神汤,为何又要多此一举的送安神香?
“姑娘要现在去夫人那边吗?”玉浓看着燕绾苍白的脸色,有些不确定的说着。
燕绾伸手摸了下自己的脸,说:“给我上个妆,看上去正常些,不像是生病的样子就可以了。”
见过娘亲之后,她刚好还可以出趟门,去看看谢忱。
她挺想知道昨天阿钊去找谢忱后,都说了些什么。
虽然是想让阿钊不要闲着没事,胡思乱想,但他具体会怎么去查那天的事情,燕绾还是很好奇的。
碎叶城的冬天似乎比锦官城要更冷一些。
前几日下过的雨雪化成屋檐下的冰柱,在太阳下缓缓融化,燕绾从屋里走出来时,恰好有一滴水落在了她的脸上,顺着眼角向下滑落,仿佛一滴泪。
从前在锦官城的时候,燕夫人的屋子是从来不熏香的。燕绾记不清上次过来的时候,屋里有没有熏香,只是这次进屋后,她闻到了梨花香。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
小丫鬟进去通报之前,燕绾在门口听到屋内的笑闹声,可等她进去后,热闹已经不再。
燕夫人冲她招手:“绾绾昨夜睡得可好?”
应该算是不好的吧!
昨夜从梦中醒来,燕绾虽然记不清梦到了些什么,但心中残余的情绪让她现在想起来,也还是心有余悸的。
她轻声说:“不好也不坏吧,昨天晚上做了一场梦,醒来后记不清梦里发生过的事,大约是不好不坏的。”
好梦记不清,噩梦记不得,应当就是不好不坏吧。
少女一连重复了两遍的不好不坏,犹豫不决的模样倒是让人怀疑起她的话来。
反正跟在燕绾身后的玉浓,她就觉得姑娘就算记不清夜里的梦,那个梦肯定都是不好的,她还记得今天早上姑娘脸色苍白的模样,那真的算不上好。
燕夫人愣了下,看了眼身侧的江豆,又回头对燕绾说:“绾绾没有点安神香吗?我让豆娘给你送了安神香,那是特地为你找来的,难道它没有效果吗?”
可是不应该呀!
她自己也用过安神香,每次都能一夜无梦到天亮,怎么换到绾绾那里就不行了呢?
燕绾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纠结哪一件事情。
是娘亲让人给她送了安神香,还是为了娘亲刚才那句话里多出来的名字。
“豆娘?”
她说着疑问的话,视线已经落在了燕夫人身侧的江豆身上。
江豆身上的那套姜黄色的衣裙,莫名的让燕绾感到熟悉,她看到了江豆腰间挂着的香囊,忽然想起自己也有个类似的荷包,是娘亲亲手做给她的。
尽管燕绾不擅长针线活,但并不代表她就看不出香囊是出自何人之手的。
所以很多东西代表的含义也就不同了。
燕夫人握住了燕绾的手,示意屋内的人都先出门去。
江豆上前给燕绾倒了一杯热茶,端到燕绾面前后,才跟着玉浓等人一起出门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燕夫人与燕绾二人。
尽管燕绾没有说话,但燕夫人能够看出她此刻的不高兴。
她将浑身僵硬的燕绾拥进怀中,轻抚着小姑娘的背部,就像从前安慰燕绾的每一次那样,然而她这次开口说出的话,却没办法让燕绾感觉到任何安慰。
“绾绾听娘亲说个故事,好不好?”
燕绾乖乖的任由燕夫人将自己抱个满怀,只是当燕夫人寻求她回复的时候,她却是一言不发的。
然而燕夫人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回复,径自往下说着话。
“我还未出嫁之前,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爹娘和兄长都是最疼我的,可我最喜欢的还是舅舅家的表姐,可惜表姐当初所遇非人,原本以为她是嫁得如意郎君,谁知郎君实乃中山狼,以至于姐姐她年纪轻轻就早早的去世了。”
燕绾动了动,下意识的问道:“那娘亲说的……江豆,她是娘亲表姐的女儿吗?”
“如果是的话,那我也应该叫她一声表姐的,娘亲可以收养她,我……我也不会不同意的。”
本来就有着亲缘的关系,燕绾哪怕是看在燕夫人的份上,也得接受江豆的。
虽然江豆的出现,总让她觉得自己失去了些什么。
抱着她的燕夫人按住了她的肩膀,没有让她抬头。
她听见燕夫人说:“你表姨生了个男孩,外人都以为那孩子一出生就去世了,实际上他是被你表姨送到了别人家中。他才出生没多久,小小的一个人,让人总是担心他会活不下去。”
“那年的冬天非常冷……你表姨都还没来得及给他取名,就让心腹送走了他。”
可是这和江豆有什么关系呢?
燕绾想着刚才出门去的江豆,看上去只比她大上几岁,总不能说她是他那个从未谋面的表哥的女儿吧!
“他本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能够身体健康的长大,可是当年才出生就被送走的缘故,让他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我听说因为那名心腹担心会被人发现他们的踪迹,所以赶路时都不敢走大路,冬天的孩子裹着厚厚的襁褓,他都没有发现怀里的孩子生病了。”
她说着话,眼中忽然落下泪来。
泪水滴落在燕绾的后颈之上,让她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
劝说娘亲么?
可是为了一个从未见过面的表兄,她甚至不知道对方如今是生是死,又哪里知道该怎么劝说呢!
她迟疑了半晌,轻轻蹭了蹭燕夫人。
燕夫人擦了下眼泪,接着往下说:“等心腹发现孩子生病后,好不容易带他找到了大夫,虽然后来保住了那孩子的性命,可他的右腿已经坏了,学走路的时候都走不稳当,街上的小孩都偷偷骂他是小瘸子,唯一替他说话的就是刚才你看到的豆娘了。”
“江家夫妇是你表姨为他找的养父养母,豆娘便是江家夫妇唯一的子嗣。只可惜你哥哥他到底没能长命百岁,他住在碎叶城之中,与锦官城相隔不到两天的路,我总想着以后会有机会再见面,不必急于一时,且再等等,再等等……”
这一等,便再没有机会了。
亡者不为生者停留,错过的人终究只能是错过了。
燕夫人的眼泪似乎越来越多,声音中也带上了哭腔。
她说:“我以为他能一世安好,有疼他爱他的爹娘,可实际上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就已经去世了。如果不是我这次因为生病,恰好在碎叶城暂做停留,或许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娘亲,你别难过!”
燕绾拿着帕子,笨拙的给燕夫人擦着眼泪。
虽然她还是没有明白为什么她一开始问的人是江豆,娘亲最后却说到了其他人身上。
但现在哭的人是娘亲,她不想让燕夫人如此难过的。
而燕夫人大概是觉得既然已经说了个开头,那干脆就全都说下去吧。
“我在城中客栈暂住的时候,想着安安也在这座城里,便忍不住叫人去打听了他的消息。谁知回来的人告诉我,安安在几年前就不慎落水而亡,江家的人在我面前惶恐不安,可是照顾安安的嬷嬷跟我说,安安临死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江豆。”
“我想着那孩子生前,我不能为他做些什么,总得让他走的安心的。”
燕绾手上的动作一滞,听上去多么熟悉的经历。
意外落水的兄长,临死都放心不下的妹妹,似乎与她有太多的相似之处。
“绾绾,你放心。”燕夫人嘴角露出浅浅的笑,仿佛是想宽慰燕绾的心,“我不会让其他人抢了你的东西,我会让豆娘衣食无忧,也会给她找个如意郎君,但是我的女儿只会有你一个。”
“所以,绾绾,不要哭,你哭的娘亲都心疼了。”
燕绾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中,竟然在流泪。
她捂着自己的心口,忽然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些什么。
为了江豆与她有着相同的一段经历么?
可是想起江豆那个人的时候,她生不起丝毫怜惜之心,有的只是重重防备。
那会是为了娘亲口中至死不忘妹妹的表哥?
她也不知道。
或许仅仅是因为娘亲说的那些话,让她想到了燕重锦吧!
她也有一个疼她至深,至死都在担心她的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