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东真的特色食物玲琅满目。
沈忻月小口小口吃着软糯香甜的糯米奶芒酥。
一旁,周恒自顾自喝着酒。
平素喝酒,他定是歪歪扭扭地靠在旁侧,毫无意识地将他骨子里那股子风流劲透出来的。
今日却不是如此,同坐的是翊王妃不说,还是个他难得有几份敬意的女人。
即使年龄小了些。
以身份而言,周恒是没有资格与沈忻月同坐的,当沈忻月要他坐下时,他犹豫了一瞬,沈忻月瞪了他一眼,“表哥,你倒是坐啊!”,他这才依言而行。
近日相处,他看得出,这翊王妃压根不在意什么尊卑、什么条条框框。说她平易近人倒也算不上,就那种诚挚待人中,又很懂得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
使人既想与之亲近,又不自觉地尊敬,不愿亵渎,不敢调戏。
当真妙人!
沈忻月吃完膳食,叫人撤下碗筷,见奴仆们退下,她侧头看向周恒,低声认真道:“探出来多少人了吗?我想将救人的事情提前一些。”
周恒微醺又散漫的声音落下:“本是九个,昨晚死了一个,还有八个。”
沈忻月闻言身子一僵,双目大睁:“死、死了?就在后面的屋子里?”
帕骐的二皇子府邸并不大,比起翊王府,约么仅仅两个院子而已。
虽然也分了几个小院,可院与院之间只是高大的芭蕉或者蒲葵这样的植物分隔而已,并未有真正的院墙。
沈忻月虽住了二皇子府里最大的后院,却也只有三间房。
而那些被帕骐掠回来的小妾们,全在该院子背后呈半弧状的长长的联排屋子中。
昨日进院时,她便走过那排屋子,那些人一人住了一小间屋,比翊王府的耳房还差。
周恒说过,里头的安排跟妓院里差不离,对那些女人而言,是毫无尊严。
大鄢如花且有体面的女子,仅仅因为有些姿色被帕骐瞧上,竟然遭受到如此非人的待遇,最终却是客死异乡,销声匿迹。
可怜!可悲!可恨!
然,人是可怜,谁人来悲,实该恨谁?
“咳……”
周恒假咳了一声,看着沈忻月愈来愈白的脸色,欲言又止。
这小姑娘定是从来没见过死人,连听说个“死了”二字都吓到如此。
但出乎他意料,沈忻月眸光暗下,眼睫一垂,随即低声主动道:“怎么死的?你说吧,我受得住。”
这一个多月,沈忻月亲眼见了江州州城的惨况,也听了不少贵女们的言语。连高门贵族里的贵人都被东真人搅扰地不得宁静,那些无权无势的老百姓还不知在如何水生火热中煎熬。
她是沈忻月,也是翊王妃。
上官宇千里迢迢跑来潜伏在东真,不是为了游山玩水,不是为了体验外域。
他是翊王,是大鄢的王爷,他如此铤而走险,是为了解救江州,解决鄢南之地的困境。
作为他的妻子,来东真想见他是真的。
但真正让她下决心一定要来的,是帕骐掳掠了大鄢无数妇人。
作为他的王妃,他在守护苍生,而她在思考,如何才能做到与他并肩而行。
她自认为没有多大本事,恰巧收到上官宇的口信让她请周恒来江州,她便趁周恒来了,想了这个求他庇佑、一起来东真解救那些妇人的法子。
或许,帮助到任何一个大鄢人,便是将上官宇肩上的重担卸下了一小分。
而现在,若是自己还是先前那般胆小,连光听说个“死”都恐惧、逃避,她又凭什么去救人?
她当初故意丢了熏了香的手帕、故意去客栈西楼下转悠甚至跳舞、故意穿东真衣裳——这样使劲手段勾引帕骐为了什么?不就是要达成那个目的么?
所以,她想知道,那个等不到她们带回大鄢的女子,最后的时刻,是如何折在了帕骐这处。
周恒闻言嗯了一声,然后不急不忙地开口:“昨夜帕骐从在这里出去,便去了后面那女子处,她伺候了他、管家和……总之,受不住折磨,死了。”
沈忻月藏在袖里的手心狠狠攥紧,不住颤抖。
周恒哪怕只说了轻飘飘一句话,她也能猜到那女子定是死的很惨,难以想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人被几人共同虐待折磨时的无助和绝望。
静了半晌,沈忻月抬头问:“那她的尸骨,可以悄悄送回去吗?”
自古讲究落叶归根,一个人死了,若连尸骨都无法运回去给尚在世间的亲人,何其悲哀。
周恒本想告知她,那女子已经被抛进了大海了,可见她问话时眼神中满是期待,话到舌尖又转了方向。
罢了,给她留点希望。
他模棱两可道:“尽量。”
沈忻月听完,朝周恒勉强一笑。
她心中有预感,那女子不仅没有善终,甚至身后也没被当成人对待。
否则以周恒和他手下的能力,运个尸骨该是小事一桩。
既是小事,周恒应是果断答应才是,可他方才分明犹豫了一下,且答的是尽量。
周恒没有直白地告诉她那个更可悲的结果,是在照顾她的心情。
他既是好意,自己接受便是。
沈忻月深吸一口气,正色道:“既然还有八个,那我们便需得将他们毫发无损地送回去,也不枉费我们特意来这一趟。你既已经查看了详情,你认为可不可偷偷带走?”
周恒仰头一杯酒下肚,沉思片刻,实话道:“一下子全带,恐怕不能。这里看起来自由,却是每五十步便有侍卫。若是像殿下昨夜那样来无影去无踪倒也罢了,可那些都是女人,带出去颇有难度。”
沈忻月闻言怔了住。
府里有那么多侍卫么,怎自己一个没见到?上官宇昨夜来,周恒怎知晓?
周恒见她疑惑,没故意隐瞒,立刻给了解释:“别看我,若不是他找了我,我是不知的。他跟你说的一样,让我把人带走。我呢,素来怜香惜玉地紧,那些美人,我会想办法。嗐,你家这位殿下,连吩咐人的时候都没有好脸色,当初救他真是不该,全当我昏头了。”
听得周恒会想办法偷运走人,沈忻月神色松了许多。
她抿着嘴笑,清澈的眸子迎着太阳,闪着光。
“嘴里说着不该,你还不是救了?”
她是看出来了,这周恒对上官宇又爱又恨,两人似友非友,似敌非敌的。听说当初是周恒不顾生死去敌营里救回来上官宇,却又参了一本上官宇座下干将秦意,害地秦意被朝廷革职且通缉。
反正几人之间的恩恩怨怨,沈忻月没具体问上官宇,她一下还捋不清楚。
仅凭沈忻月的自觉,周恒那潇洒风流、混不在意的外表下,对上官宇的是一颗拳拳之心。
“走了。”
似乎是被沈忻月戳了痛处,周恒懒懒起身,提着他的酒壶晃着身子,闻风遁去。
仿佛再坐下去沈忻月就要揭穿他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