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泽可为她死,沈忻月如何不动容?
她在闻到他身上那股香的时候,看到他挤出温热笑容的时候,那些和他在一起的回忆如浪潮般翻涌。
每年生辰收到的来自他的诗画及竹雕;每年年初一花灯节一起提着弯月灯,猜灯谜直到赢得头筹兔子灯;望江楼上听他作的念的无数有关明月的诗,他讲出的天南地北,讲出的安邦定国;他给李安心和她做的数不胜数的小玩意……
还有他红着脸求娶她的话:
“摽有梅,其实七兮。我求淑女,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我求淑女,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我求淑女,迨其谓之。”
她原本都以为自己忘记了的。
那些他带来的温热——她以为在压着心中失落,还给他银镯时,便随他晦暗的背影远去了的;在她踏入翊王府大门那一刻她便迫使自己遗忘了的——如今又随着他那一扑不受控制地侵入了四肢百骸。
那时她不懂这是他的丝丝情意,待懂了,已是如今。
可如今,她又能给他什么呢?
她已是将身心都全数交给了上官宇。
这辈子两人靠地最近的时候便是今日,却是这样揪打着心扉的结果。
她不仅给不了他一丝一毫,靠近他一点点带来的却是伤害而已。
裙裾上的蝶戏水仙被风吹鼓了起,盖过了双鱼戏珠,盈满了她的视线。
上官宇只静静搂着她站不太稳的腰身,任她只字未言怔怔立着。
劝她回府,不试也知晓,定是劝不动的。
李安心喃喃着“那个傻子”的哭泣声,周围宾客答话声,交头接耳声,涓涓细流般流淌在竹林中。
竹渊居内室榻上,那人始终紧闭着眼睛。
天已渐晚,夜幕四合,星河皓月升起。
不知过了多久,宾客们已全数散去,夏末的虫儿始鸣,萤火幽幽亮起,才听得内室王氏惊喜的声音:“泽儿你醒了!”
一颗摇摇欲坠的大石终于从悬崖上落下,沈忻月长呼出一口气,突觉双腿发软,控制不了地歪倒了一步。
“还能走吗?”上官宇搂着她问。
沈忻月点头弱弱地嗯了一声,强迫自己稳稳站定,这才由上官宇牵住,朝内室去看望李安泽。
他趴在榻上,面无血色。
头上的雕竹发冠歪了些,想必是跟她一起倒下,翻到她身侧时撞到了的。
见她走进,他抬起头想起身迎接,可刚动了一下,牵扯到后背的伤口,他又不得不拧皱起眉心,重新趴下去。
沈忻月知道,他就是不想让她看到他这样受伤又脆弱的样子。他没这么讲,也没人告诉她,可她就是知晓。
她走近他,杏眸水盈盈又明亮,笑眯眯地问候道:“你醒了?”
就像千百次二人先前相见时,她问他“明舟哥哥,你来了?你又迟到了!”一样平常。
他点头嗯了一声,终究别的什么也没讲。
她这样,甚好。
——
那时,他听见上官宇急切的声音靠近,才安心地从她身上侧了下去,看见那身深紫携着光朝她奔,他放心地闭上了眼。
有他守着,她应不会危险。
尖叫声吵闹声,断断续续喊着“泽儿”的声音,在黑暗中忽近忽远,摇摇晃晃的体感忽强忽淡,最终,他深觉疲倦,任自己坠落到寂静黑黝的深渊。
深渊甚寒。
随他越来越往下落,身子似乎被别的东西狂热地吸着通身热意,变地越来越冷。
坠落了许久,突然不知谁问了他一句:“你若有三长两短,她将如何自处?”
“她”?
一句话,如盘古开辟出浑沌天地,他脑中渐渐侵入几丝清明。
自个若因她而离去,那爱哭的小姑娘不知又要躲在哪个无人的角落蹲着,咬着自己的手背,压抑着声音,一个人哭到泣不成声。
罢了,笑起来那么美的人,怎能让她哭啊?
哭起来,真让人心疼。
他从浑浑噩噩中醒来,面上扑来一人,惊喜地问:“泽儿你醒了?”
他扯出笑,然后转了转眼眸,寻找想见的人。
母亲看穿了他的心思,拍着他的手,悄声道:“没事。都好。”
他感激地点头,看到双鬓斑白的父亲在母亲背后偷偷抹了眼角的泪。
他不孝,父亲的生辰,他又让他生了气。
没多大一会她就娉娉袅袅地朝他走来,只瞥了一眼也看得出,是大哭过一番的模样。
都多大的人了,不是都成家了嫁人了,怎还是那样爱哭?
她故作轻松地笑着问他:“你醒了?”
眼睛一如既往明明亮亮的,像小太阳一样,总是让人想将一颗心浸在里头去。
就像每回她生气他又迟到了那样,嘴里怪着他,看见他手中的小玩意又忍不住笑。
可她永远不会知晓,每次他都提早躲在他们要见的地方,看她生气跺脚,待他出现,她不轻不重地责备他“你又迟到了”,他有多满足。
她见他点头嗯了一声,就一言不发望着他。
仿佛在问他:“你是傻子吗?功夫也不会,挡上来作甚?”
可,有什么法子呢?
身子就像是被人镌刻上了本能,一见危险挥向她,就不由自主迫不及待挡了上去。
他没别的本事,杀不了那黑影,至少这样勉强护着她,还是可以的。
她是他心中的月儿啊。
他怎能看着她陨落呢?
他记得第一次见她,她才七岁。
那日他照样早起去学堂,路过临街的沈府,小姑娘抱膝蹲在后门的墙角,熹微的晨光洒了一身,她静静看着脚前搬着东西的一排蚂蚁。
他走上前想问她为何一个人在这里,还没开口,她就站起身,警惕地问他“你是谁?”。
刚问完话,又没等他回答,她肚子里就发出了“咕噜”响亮的一声。
“你是饿了吗?”——这是他同她讲的第一句话。
小姑娘虽然警惕,却又诚实地朝他点了头。
他取出身上要带到学堂的午食,递给她:“我的给你先吃。”
哪知小姑娘摇头拒绝:“我不吃。”
他问她为何不吃她也没答,只看着他的学服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讲:“你身上可有带银子?我可以替你补习功课,不会让你吃亏。”
补习?
经史、六艺他无一不精通,月考季考他从未得过第二,需要她补习?
小姑娘,真是好大的口气啊。
可他没故意刁难地问她学问,只笑着道:“我不需要你补习。我身上有些银子,可以借给你。”
小姑娘转了转大大圆圆的杏眼,又回:“可是我一时半会还不了给你,我现下没钱。”
他看了一眼她身后的高墙,问她:“你家是在这里?”
小姑娘倒是未再隐瞒,点了点头。
他笑起来:“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既然知晓你住这里,你这辈子总有还给我的一日。”
后来她有钱了,可也没还他钱啊,还从他身上赖过去不少他手工做的小玩意。
她还指着李安心问他:“我没有哥哥,可以跟她一样喊你哥哥吗?”
见他点头,她笑地跟又得了许多钱财不用归还似的。
“我叫沈忻月。凿破阴郁,欣欣然然,始见皎皎明月。”
认识了三年,他都十五了,她才告诉他她的名字。
她是沈忻月啊。
他的皎皎明月啊。
牵肠挂肚是她,朝思暮想是她,刻骨铭心是她。
他怎忍心,那穿破阴郁,每日抬头便能见到的那弯月、那轮月,从他的世界陨落呢。
她,独自皎洁便是最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