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后,灯被戚流关掉了。
连休感觉到身旁的床垫塌进去了,紧接着一只温热的手穿过他的腋下,捂住了他的肋骨,一股股热气喷在脖子后面,却并没有像往日一样产生□□,只是淡淡地抓住了戚流的手。
“我爷爷就是这么去世的,所以我不希望你做这种事情。”戚流说这话时带着哭腔。
连休没说话。
戚流又说:“他生前是村子里最厉害的医生,就连外省都有人慕名而来,锦旗多得都挂不下了。我跟他学手艺的时候,他经常跟我说救过的人,他记得每个病人的名字和药忌,后来他被同行下毒了。我很奇怪,一定要靠着这种手段才能扬名立万吗?”
连休还是没说话。
“爷爷走的那天,爸妈在病床前忙前忙后,我和姐姐们在院子里跪着磕头,祈求上天能让他好起来,他临走前,跟我们说‘救人而善,自强而阔’,并没有让我们去报复,可是我真的很难过,每当在电视上看到下毒的那家人,我恨不得把他们毒个肠穿肚烂,用爷爷的铁羽笔戳瞎他们的双眼。”
听到这里,连休心里咯噔了一下:“铁羽笔?”
“奶奶是手工匠人,铁羽笔是定情信物,梅花缠绕着笔身,撑起了羽毛,很漂亮。”
听到这里,连休已经基本确定了。他坐了起来,摸了一下床头的卡通贴纸,房间亮起一盏小夜灯,“你没骗我?”
“我可以向你发誓,那支笔真的很漂亮!”
“明儿带我上村子里串门儿呗?”
“在山里,我怕你..”
“没事。”
“好!”
等戚流睡着,连休订好票后直接通知父母。
第二天早上。
餐厅里,孟清澜拉着戚流的手在说些什么,连傅笑着旁听。
“爸妈,走了啊。”连休拖着行李箱走出来,对着父母笑了一下。
“注意安全,到了给妈妈打电话...”孟清澜嘱咐了几句,恋恋不舍地松开戚流,“有时间多来陪陪阿姨。”说着说着,眼角还出现了一颗小小的泪珠。
戚流手足无措地张开双手,孟清澜抱住了他,他握着拳头伸到孟清澜背后,轻轻地叩了一下。走的时候不忘对两位长辈雨露均沾。
中午。
连休和戚流一起走出雾陵机场。
究竟是不是,连休自己看就知道了。
回到家吃过饭后,戚流换了身旧得扔到垃圾站都没人收的衣服,连休不解,但还是换上了戚流递过来的旧衣服,不仅如此,戚流还死活要连休穿一双耐磨耐脏的鞋,连休出门前低头看了看裤子,不禁笑出了声。
门忽然被敲响了。
连休打开门,外公外婆站在门外,外婆手上提着一个小篮子,上面盖着一张红色的布,两老满脸慈祥地看着连休..身后的戚流。
“你小子!怎么在这个节骨眼儿回来!”外公用手中的拐杖糖狠狠地打在连休的腿上,糖碎成了两节。
连休满脸黑线地侧过身子,给两老让路,“您二老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外公无视连休,从小篮子里拿来一把糖果,越过连休,放到戚流手上,“流仔,准备去哪里啊?陪公公下盘棋啊!”
外婆还算看到了连休,她笑眼盈盈地说:“我们约了几个朋友,他们都带孙子去呢!”
连休听到了两边的话,拉着戚流说:“戚流要跟我去办事儿,改天陪您!”
“有什么事不能在北京办,非得在这办?”外公又用拐杖糖打了连休一下。
“特重要的事儿,回来告诉您!”连休拽着戚流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车上,戚流小声地说:“为什么不跟外公外婆说你跟我回去?”
“不方便呗。”连休耸了耸肩,看着窗外。
车越开越偏,要不是戚流在旁边,连休都要怀疑自己被拐卖了。上山后路,坑坑洼洼的陡坡让司机有些为难。戚流主动提出下车,看到前路不禁摇了摇头,朝连休伸出手,“走吧。”
“走多久啊?”
“不知道,没看过,挺远的。”
“没事,能行。”
不知道走了多久,连休嗓子都快冒烟了,他连跟戚流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不得不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可这到处都是干到裂开的泥,不用蹲下就能看到飞到空中的颗粒物,他抹了一把脸,提了提裤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坐在地上,然后拧开水囊连喝好几口水。
戚流蹲在连休身边默默喝水,期间偷偷看了连休好几眼。
“你确定是这儿么?”连休抬起手腕,“这都走了一个小时了,怎么一个人都没见到?”
“那就说明还要走很久。”戚流环视周围,“不过我们已经走了一半了。”从背包里拿出巧克力,撕开包装伸到连休嘴边。
连休听到戚流的话,差点没背过气去,自从认识戚流之后,他的身体素质一天比一天差,现在走两步就累了,想来想去都怪戚流。他赌气地咬了一口巧克力,然后把头靠到戚流身上,戚流一点防备都没有,险些被压得往后摔,好在他反应快,用手撑住地面才没有让两个人一起吃土。
“你为什么突然想去我的村子啊?”
“想去看看你长大的地方。”
戚流没说什么,在连休的脸上亲了一下。
又走了半个小时,连休终于看到活人了,他恨不得冲过去拥抱那位牵着牛的大妈。
大妈警惕地盯着两个陌生的面孔,说了几句连休听不懂的方言,像泰语,又像日语,凭借着过人的语言天赋,连休盲猜大妈在说“你们是谁”。但是他并不知道怎么回答,无助地看着戚流。
戚流说了跟大妈一个口音的方言,连休什么都没听出来。那大妈更警惕了,还躲到了牛后面,又冲着戚流说了几句,戚流做了一个手势之后,大妈的脸色瞬间变好,快步上前抓住了戚流的手,兴奋地说着什么。戚流把视线转到连休身上,说了几句方言。
连休努力调动天赋,却无济于事,他们之间的对话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而且语速很快,他还没理解前面那段,他们突突突的就把后面的也说完了。
大妈上前拉连休的手,连休下意识躲开了。
戚流在连休发作之前就对大妈说了句方言,然后对连休说:“她邀请你坐到牛背上。”
骑马、骑骆驼、甚至海豚他都骑过,骑牛倒是头一回。看到牛背上的东西,他实在是不忍心再去加重这头牛的负担,也坐不下去,毕竟看着有点脏。
戚流秒懂连休的表情,对大妈说了句方言,大妈惋惜地摇摇头。
“还要走多久?”连休说完,戚流用方言复述,然后又用普通话说:“十多分钟。”
“走吧!”连休催促道。
大妈在前面带路,两个年轻人慢慢悠悠地跟在后面,倒不是他们清闲自在,而是因为一个实在是走不动了,另一个要陪他。以至于大妈在这十几分钟里面走三步停两步来迁就这个小伙子。连休不知道戚流跟她说了什么,自从他俩聊上了之后,大妈看他的眼神中居然带着一丝同情。
村口有两只竹竿支起了一条白色的横幅,上面用十分工整的毛笔字写着村子的名字。
“是这里吗?”连休问。
“对,不过我已经记不清我家在哪一户了,”戚流抬起头看了看天空,“我家在哪一户来着?”
“你问我?”连休指着自己,“你上一次回来是什么时候?”
“爷爷去世之后就搬出去了,算起来有□□年了吧。”戚流跟连休说完,用方言跟大妈说了几句,又看着连休说:“她带我们过去。”
这两个人走这种坑坑洼洼的路比走城市的路还要轻松,若不是照看连休,只怕他们已经到了。
一路上都没看到其他人,连休艰难地跟着他们走进篱笆院子,黄土中间有一条青石板路直通里面的土砖房,十厘米高的石门槛中间凹陷得只有一个指甲盖那么高,两侧还是原来的样子,看上去不太结实的木门上面贴有一个崭新的福字,门的两边贴着一副春联,春联旁边挂了四面“光荣之家”。
戚流先走过去,推开木门,记忆中的声音稍微有一点小小的异响,现在的吱呀声更加沉闷,像是在抱怨他们没有回来过一样。戚流垮了进去,站在中央环视这座承载着他的幼年记忆的房子。
连休原以为里面会破破烂烂的无从下脚,这一看,里面的物品虽然老旧,但胜在陈列有序,空气中要一股潮湿的霉味,一束光从天窗照进来,均匀地洒在戚流身上,灰尘颗粒在他身边旋转,这束温暖的阳光点燃了他的少年气,似乎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温暖了。
大妈跟戚流说了什么,戚流点头后,大妈头也不回地走了。
连休走到戚流身边,把手伸进了光线里面,触碰到戚流时,眼前人帅到让他觉得有点不太真实。
下一秒,那魔性的笑声就把他拉回了现实。
“笑屁啊。”连休收回手,别过头。
“没什么没什么!陪我去看看爷爷,好吗?”戚流放下背包,空着手走到连休身边。
“好。”连休果断答应。
跟着戚流穿街走巷,走出最深最长的巷子,连休看到有一个小孩子跪在一座墓碑前磕头,然后站了起来,融入到旁边静默的人群里,学着长辈们低头静默,双手交握放到胸前。
墓碑前摆着很多贡品,跟古人求龙王降雨比起来,只差童男童女了。
戚流见状,默默上前。
一位长者见到他,说句方言,那些静默的人恍如初醒,楞楞地看着戚流。戚流笑着说了什么,那些人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只有长者还在跟他交谈。长者注意到连休,然后又转过头继续跟戚流说话,不到两句,他豁然开朗般挥了挥长袖子,消失在二人的视线里。
戚流郑重地走到墓碑前,双膝下跪,对着墓碑说话,磕头,熟练地上香,对着连休招了招手。
连休走过去。
墓碑上面刻的名字跟外公说的完全都不一样。在地下长眠的人叫“戚铁羽”,并不是外公常提起的“德岳大哥”。
尽管如此,连休还是跪下,磕头,上香。
戚流握住连休的手,从指缝里挤了进去,对着墓碑说方言。连休听的一头雾水,只能从戚流的表情去猜测他说了什么,看他这个模样,看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看到墓碑上的名字,连休没控制住,笑了一下。戚流毫无芥蒂地带他去他长大的地方,他却只想着求证私利,完全没有想过真心祭奠这位长辈。
“这都被你听懂了?”戚流惊讶地说。
连休看戚流的表情就知道他没说什么好话,于是淡淡地说:“对啊。”
戚流像做贼一样看了连休一眼:“那你别说出去哈。”
“好。”
陪戚流待了一会儿,戚流拉着连休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对着墓碑鞠了个躬,“爷爷,我们走了。”
两个人慢慢地原路返回,院子外面站了许多人,他们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连休,连休被盯得很不爽,但他忍了。这穷乡僻野的地方还是保命要紧,谁知道戚流这个高中生能不能说上话啊?
戚流一边用方言跟他们说话,一边推开了木门,从家里拿出背包,掏出里面的糖果和饼干分发给众人,不忘把一颗抹茶糖塞到连休的手心里面。连休跟着戚流一起发糖,每人两颗糖果和两包饼干,遇到长辈就鞠躬,遇到就蹲下,一起一落让连休的脑袋晕乎乎地,但他还是咬牙坚持。
为什么不让他们分开来站啊?
好不容易发完了,戚流领着他们进屋,村民们自发地坐在地上,只有那些德高望重的老者坐在了藤椅上面。听到戚流说了些什么,他突然转到普通话说:“跟我来。”
连休用眼神暗示了一下满屋子的人,戚流笑着说:“没关系的,过来,我带你看看那支笔。”在连休之前走进了内屋,“忘了说,他们听不懂普通话。”
“这样啊。”连休跟上戚流。
戚流拉开木桌抽屉,拿出一个一尘不染的铁盒子,按下开关后,盒子自动打开了。
里面躺着一支笔。时间在笔身上面留下了痕迹,握笔的地方被磨得反光,戚流和连休的脸映在上面。羽毛尖尖上面就如戚流所说地一样,一支梅花顺着笔身往上爬,在羽毛底下绽放,就像在支撑羽毛一般。
看到这里,连休已经确定了。
雪梅铁羽,是连家这些年来一直在寻找的目标,足够低调和隐秘,幸而没有招到冒认的人。连休上初中那年,无意间听到姥姥姥爷的谈话,他自以为躲得很好,没想到还是被姥爷发现了,并知道了这四个字的来龙去脉,从那以后,他只是记在心里,并未像长辈那么认真地寻找过,却没想到枕边人就是救命恩人的后代。
“我能拍照吗?”连休拿出手机,按下了电源键。
“当然。”戚流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支笔,眼睛里流淌着柔情,跟看连休的眼光不一样,连休是爱意,而这支笔是追忆。
连休把能拍的角度都拍了,刚要发到家庭群,却发现手机一格信号都没有,默默地吐槽了一下这座大山,收起了手机。
“这么喜欢这支笔,为什么不带回去?”
“因为这个村子比戚家更需要它,它就是这里的支柱。”
连休本来想引导戚流带回去,这样能让姥姥姥爷亲自鉴定,却不曾想到戚流会说这样的话。
戚流又说:“怎么样,是不是很漂亮?”
“做工很精细。”连休一看到梅花的纹路就爱上了这支笔。不知道戚流的奶奶花了多长时间才做出这支笔,只知道她一定是在满怀爱意的情况下去创作,傲寒的梅花愿意将自己的枝条变弯,顺着笔身盘旋而上,柔而不娇的梅花,以一己之力托起羽毛的刚烈的梅花。
戚流的奶奶,一定是一位对内温婉、对外强势的人。
“我们回去吧。”
若不是戚流突然说话,连休不会放现这间窄小的房屋已经沉默了许久。
“听你的。”
屋子里的人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说着连休听不懂的话,就连看连休的目光都没有改变。
戚流跟他们说方言,连休只能默默站在旁边。
那些人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伤感了。几位坐在藤椅上面的老者站起来拥抱戚流,其中一位从粗布口袋里面拿出了一个小瓶子,用手指沾水,在戚流的额头上面点了一下,戚流说了什么。
那老者对着连休招了招手,什么都不说。
连休已经猜到了老者要做什么,乖巧地走了过去,接受了这滴看起来不太干净的水滴,他不懂这里的方言,只能双手合十来表达自己的感谢。
被村民们送下山的时候已经天黑了。
连休一路上都在观察,这里没有自来水,没有通电,除了戚流家,连一条好一点的路都没有。
出了这座山,连休总算有了信号,见图片发出去了,他没有特意去等待回复,而是很平常地陪戚流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