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行李箱走在机场,是和来到这座城市全然不同的感受。
面对离别,程一朵惊觉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悲伤。
在这里充充实实地走一遭,看到林潇衡生活得很好,有那么多自己的生活碎片陪伴着,兴许他在看到它们的时候,也同样牵挂着自己,心底就觉得这一切都不算枉费。
她好像可以放过那个不停较劲的自己,欢欢喜喜地迎接下一阶段的生命。
也许,实验可以做得更好,也许,他们会在另一个高处重逢。
“教授,一路顺风。一朵拜托您照顾了。”林潇衡站在人行线外,微笑着挥挥手。
“放心。”教授点头示意。
十岁的某一天,一场几天未停的大雨让河水涨起,淹没了小区里的花园,足足有半厘米高的积水。整栋楼的孩子们呼喊着叫嚷着卷起裤管,在花园里抓游上岸的小鱼,天空前所未有的湛蓝。
林潇衡在窗口一边做数学题,一边看楼下程一朵淘气地来回奔跑,笑声一圈圈荡漾,溅起的水花晶莹剔透,洒在她和同伴们身上,那种清澈他永远也忘不了。
心散发着松散的炙热,场景来回切换,时间拿笔一直书写着。
“就这样?”在候机室,教授拍拍程一朵的肩膀,“一句其他的话都没有?”
“该说的都说了。”程一朵不好意思地笑笑。
“真的没有吗?”教授意味深长,“我和潇衡的导师也是相识,听说了一些他提前毕业的事,你可别说跟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他中途生过几次病,很凶险,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没有机会再见了,就这样?”
程一朵心里一沉。
“教授,我以前不信命运的,什么星座星象运势我通通不信。在他杳无音信的几年,我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有个占卜师说我这叫水逆,也是,除了水逆,根本没办法解释啊。我已经二十四岁了,可以面对一场失败的,如果算得上的爱情,但很多安全感、依赖感我不知道还在不在了,我不确定。”
“小丫头,把心里的事放一点出来,别忘了你的实验课可是我教学生涯里唯一一个一百分。”光线洒在教授眼角深深的纹,却有着不被时光磨灭的生命力。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一脚踏进宿舍,钱美丽奔了过来,“你的手机失联,姚晓凡快要把我们宿舍的电话打爆了!”
“他有什么事吗?”程一朵放下行李。
“你还不知道吗?他手上的项目现在将要代表学校征战世界青年科技奖哎!”钱美丽一脸崇拜,“想不到你还挺好命的,押中的男朋友个个都是宝!”
“早知道我也进实验室了,苦是苦了点,整个level都不一样!”见程一朵没说话,钱美丽咯咯笑了,“对了,晚上问问你那位姚晓凡哥哥有没有空,吴双说一起吃饭,有事宣布。”
在她们常去的云南菜馆,姚晓凡准时出现了。
之前一直实验室和食堂两边跑,在这些私人的场合才发现,这个男生实在没有让人不悦的理由。
像老朋友一样妥帖地为大家倒水,提前准备好女生们爱吃的蛋糕,将纸巾分好放在大家桌前,永远是热情洋溢的。连钱美丽都暗暗戳了戳程一朵的手,说这次的选择无可挑剔。
吴双憋着笑,又紧张兮兮地酝酿了许久,终于举起水杯说,“来吧姐妹们,祝贺我要做妈妈了!”
妈妈?!
四下一片安静,大家都没反应过来,莫清风已经站起来,脸色铁青压低声音质问道,“不是说好不公开的吗?”
吴双的喜悦一下子凝固在嘴角,她仰起头,疑惑地说,“都准备留下了,也说好要结婚了,为什么不能说?她们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你怎么不听劝呢?孩子你非要生,我随你,但是现在elly公司给了我offer,你的申请还没通过,怎么结婚?”莫清风气喘吁吁,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你是后悔了吗?”吴双站起来,脸刷得惨白,豆大的汗珠渐渐沁了出来,发出了轻微的哼哼声,但声音里却是不容商榷的坚定,“要不是你说有了孩子咱们就结婚,我怎么可能24岁就怀孕!哪家外企会要一个怀孕的女性,一上班就休产假吗?麻烦你有点良心!”
“你先别着急,咱们好好说。”程一朵手忙脚乱地帮她把杯子里的热水吹凉,却见吴双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几乎就要瘫坐在地上。
姚晓凡拉拉程一朵,别吹了,快送医院。
“我不去!我不去医院!”吴双尖叫着,气息却明显虚弱起来。
“别逞强了,这种事情可大可小,弄不好会死人的!”姚晓凡坚决地说,“我去买单,一朵出去打车,美丽你扶吴双慢慢向外走。”
莫清风沉浸在情绪里,过了好久才慌不迭地追了出来。
病房外面,三个人沉默地坐着。
长长的走廊是遮天蔽日的宁静。
钱美丽冷冷看着莫清风被阴影笼罩着的忽明忽暗的脸,半晌,小声问了一句,你爱她吗?手指着病房的方向。
你知道前天早上,吴双从厕所出来,拿着验孕棒,颤抖着指着红色两条扛,整个人不知如何是好,一个人呆坐到下午吗?
你知道你的一句你想留下来,咱们就生下他,对她而言就像恩赦,她开始幻想着你们日后的柴米油盐温馨生活,尽管她才24岁,即将从这座城市最牛掰的学府毕业。
你知道她等不到elly的offer,一会儿焦虑难安,一会儿又自我安慰,但是别忘了她现在才是最需要照顾的人啊?
“我当时以为我们的工作肯定没问题的。”莫清风沉默了半天,道出一句。
“那你他妈的不管好自己的兽性,倒是等offer下来了再上床啊!”钱美丽把手中的杯子一把甩开,恨恨地瞪着他。
晶莹的水花泼泼溅溅,伴随着氤氲的热气,碎了一地。
如果真相的背后不是痛苦,爱情的背后不是错误,黑色的梦不会被执念拖累,长长的岁月真的可以回头。
你的爱,会不会一直坚定?
听着歌词里唱着喜欢你喜欢我都觉得肉麻,如果有缘拥有自己的孩子,那得是多么庞大的爱啊。
所以,钱美丽没有问,你喜欢她吗?
她说,你爱她吗?
记忆的最初,他在一片灯光和花海里等她到来。
故事的最后,她在清冷寂静的白色里等待命运的宽容。
过了好久好久里面有了些许动静,程一朵语无伦次地说,我们先进去看看吧。
推开门,吴双正跪在地上。
她哭得眼泪鼻涕揉在一起,抽泣着恳求医生留下这个孩子,“怎么可能没有胎心呢?怎么可能呢?我明明都感觉到他在动了啊……”
夜好冷,好空,全是没有尽头的风。
这个平凡到根本不值得一提的晚上,吴双失去了孩子。
连同整个人,好像被掏空了一样。
程一朵从没见过她这样绝望,眼睛空洞,苍白无力。明明出国之前她还活蹦乱跳地,说如果结婚了一定要做她的伴娘,才几天时间,一切都变了。
曾经爱得轰轰烈烈,爱得不计得失,现在好不容易在一起了,莫清风的眼睛里却全是恐惧和疏离。他好像从没认真审视过这段爱情,只当做无数程生命里普通的一段,和前途、人生比起来显得那么渺小不堪。
“你说女生是不是天生就很弱势,”回去的路上,程一朵低头叹了口气,“有时候天塌了,世界好像也还是这样一成不变。”
恍惚中被一只手紧紧牵住,姚晓凡认真地说,“那就等等时间,等它把一切抹平,让一切崭新。”
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下了好大一场雪。
整个城市白皑皑的一片,像一艘搁浅的船。
四年前,觉得时光慢吞吞,驮着满腔自由跑不向前。
四年后,才觉得好像没怎么来得及好好长大,就要毕业了。
高考之前,程一朵一直做着同样的梦,全班同学坐在冰天雪地的街头答数学考卷,有的人已经被寒风冻得昏死过去,手里还紧紧握着笔,颤抖着嘴唇说,x的平方,加一再开根号,帮我写下来。
还有同学大叫,快看啊,他是为数学而死的,他真伟大!
老师像巫师一样穿着黑色长袍,骑着扫帚飞在他们头顶,不停敦促着,快,快写啊你们。
如今快要毕业了,梦倒是简单了些。
反复梦见一条迷失太多人又困住太多人的道路,看不见光,也看不见未来,像无数行尸走肉一样,遵循着一种抗拒不了游戏规则,奔赴那些遥远的虚无缥缈的希望。
梦的尽头,有很多熟悉的面孔。
他们有许多,都已经不会笑了。生涩,孤单,疲惫,没有生命力,像是谁都逃不开命运。
毕业离校的那天,程一朵故意在实验室待到天黑。
她在启大开启的研究生阶段,将不会再有吴双和钱美丽,甚至不会再有一起哭一起笑的好朋友。没有办法挥手说再见,只是在三个人的微信群里,约上关于一辈子这样的誓言。
疲惫地走回宿舍,看到两个熟悉的姑娘一拥而上,说“走啊,放烟火去。”
和当年参加联谊一样,被驾着拖出宿舍楼,来到落湖最偏僻的一角。
十几个烟火像万花筒一样立在地面上圈成爱心的形状,凛冽的北风吹来,吴双跑过来把站得像尊雕像的程一朵衣服领子立起来,挤眉弄眼地开玩笑说,“一朵,姚晓凡这人不错,你开窍了我就放心了。”
“那你呢?”程一朵眼眶含泪。
“你担心我?我已经打听过了,我们那公司男女比例八比一,比咱们启大还凶残,你担心我找不到对象?”失败的爱情没有留下太多的悲伤印记,她还是温暖欢快的,所以,女生弱势也有弱势的好,总能找到能力复原。
“我俩不放心你呢。”钱美丽拍拍她俩的头,“反正都在一座城市,常常出来……互诉衷肠!”
“你好恶心啊你,哈哈哈哈哈哈!”
满眼都是金黄色的火苗,摧残向四面八方蔓延,喷洒出的线条划过美丽的弧度,欢呼雀跃,拥抱尖叫,巨大的爱心熊熊燃烧。
这是三个女生整个本科时代最浪漫的画面之一。
“喂,哪个班的!这里不允许放烟火!”不好,保安的声音远远飘来,三个人相视而笑,幸福地超前奔去。
《小王子》的故事没有说,最后的最后,玫瑰是否懂得了小王子的爱,它们是否一直好好地在一起。在这悬念迭起的感情窥探,不知道每条路是通往金色的断口还是灰色的河流。
那就记住今夜,这般馥郁芬芳,思念无常。